第86章 吹牛要上税(2/2)
对面的大队主任猛地抬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得像要刺破面皮:“刨了?!那可是社员留着过冬的救命粮!拿什么跟大队交代?拿什么填老老少少的嘴?”他越说越急,手指无意识地掐进自己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白印。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书记眼皮都没抬,喉头滚动着,挤出一句更轻、更飘忽的话,像一缕游魂:“就说……公社大购大销!今年购了……明年返销!返销……”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飘,轻飘飘没个着落。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两个枯槁的身影在摇晃的灯影里对峙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
消息传到各大队,像在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凉水,彻底炸了锅。那些没在“放卫星”里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要分担天量征购任务的大队干部,眼珠子都红了。
“凭啥?!”北栅栏大队的书记一脚踹翻了瘸腿板凳,唾沫星子喷了公社干事一脸,“风头他们出!奖状他们领!戏班子给他们唱大戏!轮到割肉填坑了,想起俺们这帮老实人了?门儿都没有!要摊派,找王马、找大槐沟、找秣陵去!他们不是能耐大么?不是卫星上了天么?让他们顶着!”这话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其他大队压抑已久的怨气和憋屈。嫉妒的毒火在这些老实人心里烧了几个冬天了,此刻终于找到宣泄口。凭什么他们风光无限,自己却要替他们背这天大的黑锅?
风光?大槐沟大队书记此刻正瘫在自家大队部冰冷的条凳上,只觉得全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窗外,一丝风也没有,死寂得可怕。他耳边却嗡嗡作响,魔怔似的盘旋着碗碗腔戏班子那高亢尖利的唱腔,锣鼓点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王马秣陵大槐沟,粮食堆到玉皇楼!西北大漠黄土高原变了江南田,咱们林家堡公社的卫星上了个天!上了个天!”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起来,越笑脸上的皱纹扭曲得越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只破了的风箱。他盯着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黑蜘蛛,那蛛丝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银光。“竭泽而渔?”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嘿……竭泽而渔算个屁!这他娘的是要抽干河床,挖龙王爷的祖坟啊!” 空洞的笑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绝望。
那短暂的“风光”,确实像一场锣鼓喧天的荒唐梦。
表彰大会后,王马、秣陵、大槐沟三个“卫星大队”成了林家堡公社最耀眼的明星。公社一声令下,其他十几个大队的社员,像潮水一样涌向这三个地方“取经”。大槐沟大队部那巴掌大的院子,活像被捅了的马蜂窝,黑压压全是人头!最多那天,挤进来一万多人!
村北口那口老井,半天就给喝干了底朝天!大队干部急了眼,吆喝着组织起全村的妇女小孩,排成长龙去南河里挑水。
后院临时垒起的土灶上,三十多口大铁锅日夜不停地烧着开水,烟雾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锅里翻滚的水泡声、扁担钩碰撞水桶的叮当声、人群嘈杂的嗡嗡声混成一片。大队干部们嗓子都喊劈了,轮番上阵,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一遍遍背诵着那套滚瓜烂熟的“高产经验”。连那个平日里说话磕巴的大队主任,硬是被逼得把那上万字的稿子背得滚瓜烂熟,唾沫横飞,一句都不带打磕巴的!那段时间,他走路鼻孔都是朝天喷着气的。
碗碗腔戏班子更是把这股狂热推向了顶点。新编的《他们仨的卫星上了天》唱遍了十里八乡:“王马、秣陵、大槐沟,荞麦亩产四五千!西北大漠黄土高原变了江南田,咱们林家寨公社的卫星上了个天!上了个天!”那极具煽动性的唱词,配上激越的锣鼓,像火油一样浇在人们早已虚妄亢奋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