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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这些美德都是宽厚心灵的自然流露,诚恳又真挚,所以人人都围着她转。毕竟,自己做梦都发现不了的优点,她却能发现。如此魅力,谁抵挡得住?虽然缺乏能套住男人心的执拗和自私让她追求者甚少,但要说全城谁的女性朋友和男性朋友最多,非她莫属。
其实,玫兰妮不过做了所有南方姑娘被教导过的事——让周围的人舒适又满意。正是这种女性间愉快的共谋,才让南方社会如此惬意。女人们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只有男人心满意足、顺心顺意、虚荣心安全无虞,女人才有可能舒心快意。因此,从出生到入土,女人一辈子都在竭力讨男人欢心。而心满意足的男人,也会殷勤备至、满心爱慕地回报女人。其实,男人愿意给女人世间一切,就是无法容忍女人太聪明。斯嘉丽施展的也是玫兰妮这种魅力,只是技巧更高明、表现更无懈可击。两个女人之间的区别在于:玫兰妮那些亲切奉承的话是为了讨人开心,哪怕这种开心不过片刻欢愉。若非推进个人目的,斯嘉丽绝不会这么做。
查尔斯最爱这两人。她们给他的影响,却并不能让他变得更坚强,也不能让他懂得严酷的滋味或认清现实。将他养大的那个家,就像鸟巢般轻柔温暖。和塔拉庄园相比,这儿真是安静、老式又文雅。斯嘉丽觉得:这房子急需混合了白兰地、烟草和望加锡头油的男人味。此外,它还需要粗哑的嗓音和不时响起的咒骂声,需要枪、胡须、马鞍、辔头,以及脚边的猎狗。她想念只要埃伦转过身,塔拉庄园就会响起的争吵声——嬷嬷跟波尔克吵、罗莎跟蒂娜拌嘴、她自己跟苏埃伦言辞激烈地争论不休,以及杰拉尔德声嘶力竭的恐吓。在这样一个家里长大,难怪查尔斯成了娘娘腔。这儿从来没有令人激动的事,谁都不会提高嗓门说话,每个人都温顺地听取他人建议,结果就是厨房里那个花白头发的“黑暴君”独断专行。斯嘉丽本想逃离嬷嬷的监督后能少受些约束,到头来却悲哀地发现彼得大叔定下的淑女规范比嬷嬷的还严格,对查尔斯少爷的遗孀更是加倍苛刻。
在这样的家庭里,斯嘉丽竟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她只有十七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查尔斯家的人也在拼尽全力让她开心。就算有些许欠缺,那也不是他们的错。因为每次提起阿希礼牵动的心痛,谁也没法帮她消除。而且,玫兰妮偏偏经常提起他!但玫兰妮和佩蒂都以为斯嘉丽是悲伤难抑,还不知疲倦地设法安慰。为了转移斯嘉丽的注意力,她们把自己的烦心事抛到一边,逐一过问她的饮食、午睡时间和乘车出游等诸多事宜,不仅大肆称赞她勇敢无畏的精神、美好的身段、小巧的手脚和白皙的皮肤,还时时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又是爱抚,又是拥抱,又是亲吻,以强调她们心中的爱意。
斯嘉丽并不喜欢那些爱抚,却很享受她们的赞美。在塔拉庄园,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么多动听的话。事实上,嬷嬷反而时常挫她傲气。小韦德再也不是恼人的累赘,因为全家上下,无论黑人白人,加上左邻右舍,所有人都对他极尽宠溺,总是争先恐后地抢着抱他。玫兰妮尤其爱他,哪怕他大哭大闹,也觉得他无比可爱,并且不光这么想,还会说出来,末了再加一句:“噢,心肝宝贝哟!你要是我生的就好了!”
有时,斯嘉丽会觉得很难掩饰自己的感觉。因为她依然认为佩蒂姑妈是最愚蠢的老小姐,一看到她那副含含糊糊和自吹自擂的样子,就气得受不了。她也不喜欢玫兰妮,这种嫉妒而起的厌恶感与日俱增。玫兰妮满面笑容,骄傲而深情地大声朗读阿希礼的来信时,她甚至不得不突然走出房间。但总的说来,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已经足够快乐。亚特兰大比萨凡纳、查尔斯顿或塔拉庄园有趣。这儿有那么多新奇的战时岗位,让斯嘉丽几乎没时间想心事或生闷气。但有些时候,比如,吹灭蜡烛,把脑袋搁到枕头上时,她还是会叹着气思忖:“阿希礼要是没结婚就好了!要是不用去那个讨厌的医院做护理就好了!噢,要是能有几个追求者就好了!”
虽然很快就开始厌恶护理工作,斯嘉丽还是摆脱不掉这份职责,因为她同时参加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的护理会。这意味着每周有四个上午,她都得拿毛巾裹住头发,用一条热烘烘的围裙从脖子围到脚跟,在闷热发臭的医院里干活。无论老少,亚特兰大所有已婚妇女都要做看护。斯嘉丽觉得,她们的满腔热情真是几近疯狂。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斯嘉丽也沉浸在爱国热情中,若发现她其实对战争没多少兴趣,肯定会大吃一惊。除了时刻忧心阿希礼的生命安全,斯嘉丽其实压根不关心战争。至于护理工作,这不过是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的差事而已。
护理工作当然一点也不浪漫,对斯嘉丽来说,就是跟呻吟、胡话、死亡和臭气打交道。医院里满是一脸络腮胡,浑身虱子,又脏又臭的男人。他们身上的味道和可怕的伤口,基督徒见了都得反胃。医院里那股坏疽的恶臭味,离门老远就钻进她的鼻孔。一股恶心的甜味始终黏在她手上和头发上,甚至还钻进她梦中,经久不散。苍蝇和蚊蚋成群结队地在病房里嗡嗡地盘旋,把那些伤员折磨得时而破口大骂,时而低声呜咽。斯嘉丽一边挠着被蚊子叮出的包,一边摇蒲葵扇,直摇到肩膀酸痛,巴不得这些伤员都死了才好。
然而,玫兰妮似乎并不在意那些味道、伤口或伤员们的**。一个最胆小羞怯的女人竟不怕这些,倒让斯嘉丽颇感惊奇。有时,米德医生清除腐肉,玫兰妮就一脸煞白地端着盘子和器械站在旁边。一次这样的手术后,斯嘉丽发现她用毛巾捂着嘴,在放织品的壁橱里默默呕吐。但只要在伤员看得到的地方,她总是温柔体贴,充满同情。医院里的那些男人都叫她慈悲天使。斯嘉丽虽然也很喜欢这个头衔,但要想获此称号,就得去碰满身虱子的伤员;把手指探进昏迷病人的喉咙,看他们有没有被咽下的烟草块堵了喉咙;还得包扎断肢,从发炎的伤口里挑出蛆虫;等等。不,她不喜欢护理工作!
若允许她对康复的伤员施展魅力,这事或许还能好受些。因为很多伤员不仅迷人,还出身良好。可惜她是寡妇,没法这么做。不让城里的小姐们做护理工作,就是怕某些场面不适合入姑娘家的眼,所以只让她们照料康复期的伤员。斯嘉丽沮丧地看着那些既无婚约,又非寡妇的姑娘在伤员堆里取得巨大进展,甚至最其貌不扬的姑娘,也毫不费力地定了亲。
除了病危和伤重的男人,斯嘉丽完全置身女性的世界。这点真恼人,因为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同性。更糟糕的是,同性还总是惹她厌倦。但每周有三个下午,她都得参加玫兰妮朋友们的缝纫会和卷绷带协会。与会的姑娘们都认识查尔斯,所以对斯嘉丽很好,也很照顾她,尤其范妮·埃尔辛和梅贝尔·梅里韦瑟这两位城中富孀的女儿。但她们态度恭敬,仿佛她已人老珠黄似的。而且,她们总是聊跳舞啊,情人啊,听得斯嘉丽又妒又恨,妒她们的快乐,恨让自己无缘这一切的寡妇身份。唉,她比范妮和梅贝尔漂亮三倍!噢,生活真不公平!她的心依然鲜活,但人人都觉得那颗心已经死了,这多不公平啊!她的心就在弗吉尼亚,跟阿希礼在一起呢!
不过,抛开这些困扰,亚特兰大还是令她非常满意。于是,一周又一周过去,她的做客时间也随之越变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