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的丛林(2/2)
如欧洲早期的教会一样,中国的佛教寺院也是一块精神和文化的高地。明代万历年间,鸡足山上逐渐形成了一个青烟缭绕、钟鼓相闻的佛国世界。最盛时有三十二寺七十二庵,两千僧人。而寺庙的兴建,香客云集,又拉动了建筑业、商贸业与民间文化交流。徐霞客在山上,记山水,考寺院,研究文学,收集诗文,编《鸡山志》。每日不是**漾在山风绿树间,就是浸润在精神的丛林中,足行手记,为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人文写真。虽远在深山,却情趣多多。徐曾记某日寺里的早点:“先具小食,馒后继以黄黍之糕,乃小米所蒸,而柔软更胜于糯粉者。乳酪、椒油、葼油、梅醋,杂沓而陈。”他在山上考查十分辛苦,跋山涉水汗流浃背,抄录碑文,冻僵手指。寺里就请他去洗热水澡。这是一个长丈五、宽八尺、深四尺之大池,连着一口烧水大锅,要一天才能烧热。他与四个长老同浴。先在池外洗擦,再入池浸泡,“浸时不一动,恐垢落池中”,再擦,再泡,类似现代的桑拿浴。他自觉有趣,“如此番之浴,遇亦罕矣”。大觉寺里居然还有一个人工喷泉,池中置盆,“盆中植一锡管,水自管倒腾空中,其高三丈,玉痕一缕,自下上喷,随风飞洒,散作空花”。他一颗童心,饶有兴趣地去分析研究,终于弄清是将对面崖上的水用管子从地下暗引过来,水压形成喷泉。这恐怕是有记载的中国最早的人工喷泉。
和尚们与他的关系很好,争着抢着邀他到自己的寺、庵、静室里去住,真有点“米酒油馍炕上坐,快把亲人迎进来”的感觉。山上僧众也有派系,徐甚至还为他们解决矛盾,排解纠纷。他常住在悉檀寺。悉檀者,梵语,普度之意。这是明王朝敕封的皇家寺院,宏伟庄严“为一山之冠”。日记载,那年腊月二十九他在寺里吃过早饭,到街上去买了一双鞋,仆人买了一个帽子,逛街,中午吃了一碗面。又上行二里,到兰陀寺,寺主热情出迎。见院内有一块残碑,就细考并笔录。神情专注,不觉天黑,“录犹未竟”,寺主备饭留宿。他就让仆人回悉檀寺取自己的卧具,仆人带回悉檀长老的话说,别忘了明天是除夕呀,让你的主人早点回来,“毋令人悬望”。你看,多么温馨的画面,好一个暖暖的丛林。有时回来晚了,寺里就派人举灯到路边或“遍呼山头”。正月十五那天,寺里与民间一样张灯结彩,铺松毛坐地,摆各种果盒,饮茶谈笑,山上居然还有外国僧人。
他的日记,随意记来,山风扑面,涧水有声,僧俗人物等都跃然纸上。
我不知道徐霞客在其他地方是如何游历的,想来别处也不可能一地而集中这两种高档的丛林,有这么多奇绝秀美的山、涧、瀑、树,还有许多从皇家寺院到个人的茅庵、静庐。他是真正来做文化修行的啊,丛林复丛林,何处是归程,徐霞客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佛祖也觉得他已功德圆满,该招他回西天去了。他那双跋涉了大半生的赤脚疲倦了,一日忽生足疾,渐次不能行走。崇祯十二年(一六三九年)九月十四日,他写完了《游记》的最后一篇。在山上边休养边修《鸡山志》,三个月后丽江知府派来了八个壮汉,用竹椅将他抬下山去,一直送到湖北境内上船,一百五十天后回到江阴老家。不久便去世了,享年五十四岁。
我在山上沿着徐霞客考查的路线走了一遍,努力想找回他当年的影子。顺着一条深涧的边沿。我们折进一片林子,约行二里,即是他曾住过的悉檀寺。当年的皇家寺院已毁,没膝深的荒草荆棘里依稀可辨旧时的柱础、房基和片片的瓦砾。唯有寺前的一棵云南松孤挺着伸向蔚蓝的天空。随着时间潮水的退去,它已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这棵松树该命名为徐霞客松。当年丽江土司所差的八位壮士就是从这个路口抬他下山的。他示意绕松而过,再看一眼涧边的飞瀑。平时他最喜在这里观瀑,日记中写道:“坠崖悬练,深百丈余”“绝顶浮岚,中悬九天”。其时正当冬日,叶落满山,飞瀑送客,呼声切切。他这次可不是平常出游之后的回乡,而是客居人间一回,就要大辞而别了。徐霞客从怀中掏出一支磨秃了的毛笔,挥手掷入涧中,伫望良久,他想听一听生命的回声。那支笔飘摇徐下,化作了一株空谷幽兰,依在悬崖之上,数百年来一直静静地绽放着异香。人们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记》。
正是:
霞落深山林青青,
掷笔涧底有回音。
风尘一生落定时,
文章万卷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