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我的世界(2/2)
我忐忑地上了跑道,准备的时候才注意到身侧站着的人。赵程程穿着一身迷彩运动装,高高的双马尾被编成了活泼的麻花辫,整个人看起来既清爽又漂亮。
我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裁判就开枪了。
第一圈,我慢悠悠地跑着,被旁人甩了整整半圈。
第二圈,甩开我的人再次超过了我。
第三圈,我感觉灵魂已经随着汗水一起挥洒了。
我跑得越来越慢,每跑一步都要调动全身的力气,心脏仿佛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经过班级的看台时,老师还带着几个同学靠着栏杆加油呐喊,我遭遇了现实版的“骑虎难下”。
正当我感觉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纠结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看台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起哄声。
教导主任和副校长急匆匆地跑过来,我还以为学校的人文关怀已经无微不至到这种地步,刚想摆摆手称自己没有大碍,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绕过了自己,往跑道的另一侧跑去。
我再也跑不动,喘着粗气转身,看到一个男生抱着一个女生穿过绿茵草地,朝体育场大门跑去。
女生的两条马尾辫悬空摇来晃去,我皱了眉,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才勉强分辨出来,那个英雄救美,抱起女孩子来英姿飒爽的男生竟然是许倏。
六、许倏眼睛里的光芒随着烟霞一起变得黯淡,最后归于一片青灰
进了高三以后,学校的氛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原先走廊上随处可见的小团体不见了踪影,每个课间都要去一趟厕所的人也学会了憋尿,面对拖堂的老师不再有怨言了,所有人都被一张接着一张的模拟试卷砸得头晕目眩。
当然,严格来说,许倏算是个例外。
自从班主任在一模结束后的家长会上说了一句“这孩子冲本科希望不大”以后,许爸爸就开始着手安排他接触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了。
我偶尔会在超市门口看到许倏,他的工作是看着员工把一袋袋肉类生鲜扛进仓库,有一位穿着红马甲的阿姨热络地喊他“小东家”。猛然听到这样充满封建土财主气息的称呼,我愣了很久才想起哈哈大笑。
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让他走求学的路,只有一个人还在坚持着。
每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旁人听到下课铃响还是一动不动地继续做题,只有许倏会兴致勃勃地收拾书包,把自己用不上的补脑佳品核桃牛奶放到我的桌洞里,然后快乐地奔向操场,和一群高一高二的学弟切磋球技。
赵程程是突然冒出来的,在每周五的第二节课课后,她拦住许倏,执着地把自己做的笔记塞到他手里,连威逼带恐吓地让他看完,还说会不定期抽查。
“太可怕了。”他似乎难以理解,认真地问我,“她是不是闲的啊?”
我正在翻阅那个装订精美的笔记本,赵程程的字体非常隽秀,即便是极其复杂的理论知识点,她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条理清晰地写出来,看着也不会觉得凌乱。这样的认真,根本就不是一个无聊的人愿意付出的耐心。
实在想不明白的我终于动了邪念,开始仔细打量起许倏,试图从他的外在上找出合理的解释。当我意识到他已经比我高了大半颗脑袋以后,我才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着他说过一次话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黝黑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清瘦的四肢也有了均匀有力的肌肉,加上轮廓清晰、五官硬朗,在球场上应当是会有小姑娘递水、递毛巾的水平了,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没什么女孩子靠近过他。
“你看我干吗?”
“你对谈恋爱没兴趣吗?”我问他。
“我这么洁身自好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便宜了别人?”他像过去那样臭屁地瞥了我一眼,做作地说,“不过如果某些人实在非我不可,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哈。”
“赵程程呢?”
“啊?”
看着他疑惑的表情,我加重语气复述了一遍:“我说赵程程,如果她非你不可,你从是不从?”
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那天运动会发生了什么,但是从身边八卦的同学口中可以拼凑出七七八八。
赵程程心气儿高,还是班长,明明体力不过关,偏偏硬着头皮报名长跑。第一圈结束,她就不行了,但还咬牙坚持,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看台上的旁人只顾着加油鼓劲,只有跨坐在第一排栏杆上的许倏注意到了她惨白的嘴唇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为了不辜负许爸爸教诲他做一个好人的期望,他一个跨步就冲上跑道,好言相劝不成就将她拦腰抱起,在全校师生面前上演了一出干净利落的英雄救美。
“《大话西游》看过吧?”我决定好好跟他掰扯掰扯。
“看过。”
“你就是那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的至尊宝,知道吗?”
“什么意思?”
“赵程程就是那紫霞仙子呗,你说什么意思!虽然看起来那只是举手之劳,但其实你已经于无意中拔出了她的紫青宝剑。”
“然后呢?”许倏皱着眉,似乎很紧张,焦急地凑近我问,“你可别说她看上我之类的话啊,我告诉你,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
“你说怎么不可能,她不是喜欢阮维泽吗,怎么可能又看上我啊?”
他看起来是真的苦恼,眼睛被眉头压成了三角形不说,头发也被挠成了鸡窝。我看着他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些模糊的思绪。
“这是好事啊!赵程程多美啊,你上次不是还去偷看她跳舞吗?现在人家都主动示好了,还当着那么多人面,给足你面子了吧,你还搞得这么悲壮干吗?”我搜肠刮肚地劝解他,想让他好好考虑,不要错失机会。
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了,蟹青色的流云从地平线上蹦出来,许倏眼睛里的光芒随着烟霞一起变得黯淡,最后都归于一片青灰。
那天的最后,他笑着问我:“你对我好言相劝是为了让赵程程离阮维泽远一点吗?”
不知为何,我没有答上来。
七、那一刻我还以为,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我不知道赵程程是怎么逼迫许倏的,那次模考他的成绩竟然进步了十一名,已经接近中游的水平了。为了显摆,许倏把班级排名全部都抄下来,得意扬扬地数给我看。我看得眼都花了,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俩字:许倏,第三十八名。
“可以啊,你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我竖起大拇指,想趁机敲诈他一顿麻辣烫,就说,“那放学去庆祝庆祝吧。”
“今天不行。”他小心翼翼地把誊抄的成绩单叠好夹进了书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晚上我还得请赵程程去东街吃饭呢,那里人多,去晚了就没座位了。”
他低头拉书包拉链,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藏着一些特殊的心事:“你知道,她费了不少心,我怎么着都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
这话说得在理,可是我不知该怎么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后门溜走。
那天放学,我和阮维泽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为了多记几个单词,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捧着一本单词书默背。我原本拿着一张数学试卷,可车子颠簸了一路,我的目光始终没停留在纸上。
又是一年春天,路边的小草和野花拼命生长,阳光仿佛是太阳洒向万物的养料,让整个世界生机勃勃,熠熠生辉。我觉得这样的光有些刺眼,于是转过头看向了阮维泽。
做了两年多的邻居兼校友,我们之间的相处自然了许多,我看他时不会再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他叫我名字时也不像从前那样礼貌周到,却也稍显疏离。
“这次模考怎么样?”我问他。
“还行吧,比较稳定,班级第二,年级第六。”他合上了单词书,认真地看着我说,“听说许倏这次进步很大啊!”
“哪有很大啊,进步了十一名,但还是没上平均分。”我下意识地回道。
“他对学习又不上心,能有这样的进步就不错了。”他感慨了一句,“程程要辅导许倏,还没影响自己的成绩,连续两次考了第一,确实厉害。”
我抬头看他,神态无丝毫暧昧,也无半分忸怩。原先我是有能力察觉出一些蛛丝马迹的,可那天我心里装了别的事,根本就没有工夫去探索他态度里的玄机。
车子到站了,阮维泽下车便急着往家走,说是有道错题要弄清楚。我看他那样醉心学习也不好意思打扰,道了别也回家了。
那次模考我的英语发挥得不太好,满分一百五,我只拿了九十多分。当我开始查漏补缺,针对听力有条不紊地加强练习时,脑海里却总浮现出很久之前的事。
许倏初学英语时兴致很高昂,因为朗读一段对话被老师表扬了,他干脆把那一整篇都背了下来。那段时间,只要一见到我,他就开始显摆,一句“we are best friends”他说了整整一个学期。
听力听不进去,错题也看不明白,我只好捧着试卷敲开了阮家的门。
阮维泽还在研究那道立体几何题,我坐在一旁等他先解完,无聊得东看看、西看看时,蓦然注意到了书桌侧面的照片墙。好几十张花里胡哨的照片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赵程程。她戴着一顶渔夫帽,穿着鹅黄色的棉布连衣裙,左手抱着篮球,右手朝镜头比了一个“V”。
察觉到我的关注,阮维泽解释道:“这是上上个周末我们从辅导班放学,我在步行街给她拍的。”
我挑眉点了点头,刚准备坐回去,他又开口了:“篮球是她拜托我挑的,说是如果许倏这次能进步七名以上,就送他当礼物。”
我在阮维泽的小书房坐了二十分钟就走了。那二十分钟里,他还是没想明白那条辅助线应该怎么画,当然,我也没想明白自己心里铺天盖地的慌张和酸涩来自何处。
楼道里的感应灯又坏了,我摸着黑找到家门,刚进去,妈妈就回过头对我说:“刚刚许倏给你来电话,我说你去楼上了,这孩子也不说什么事就把电话挂了。”
我疲惫地点了点头,回了卧室。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的心很乱,脑海中思绪纷乱,我怎么也理不清楚,只想蒙头大睡。
收拾好了第二天要带的书本和资料,我倾身去拉书桌前的小窗户,刚靠近,一阵凉凉的晚风吹了进来。我伸了伸脑袋,满天明暗不一的繁星把夜空点缀得浩瀚迷人。
那一刻我还以为,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八、原本那该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在年会上重逢阮维泽的时候,我们已经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在酒店对面的便利店里,他捧着一盒车仔面,我抱着一杯关东煮,俩人面对四下无人的街道大快朵颐,热腾腾的蒸汽往上升,缓缓交织在一起,看起来虽然稍显狼狈,可也不失暖意。
“毕业之后为什么不回去?”阮维泽问我。
“我大学读的是计算机,工作也是互联网方向,想着南方机会多一点,就留下来了。”我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顺便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情。
我猜他未必会对我这套官方得不能再官方的说辞给予几分信任,毕竟说出那些话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串运行代码,机械地重复着一个结果,直到把自己说服。
“我上个月还见到他们了。”
“谁?”早已习惯寒暄的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我去医院探望亲戚,碰到了许倏,他是去替他妈妈拿药的。”阮维泽说完,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我身上,“晚晚,他们准备结婚了。”
“是吗?我还以为他们早就结婚了呢。”我努力地牵起嘴角,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硬,可我失败了。我看到了玻璃上的自己,双眼无神,嘴唇苍白,仿佛刚刚从一场雪崩中死里逃生。
可事实上,我分明连一片雪花都没见着。
真正目睹过雪崩的人不是我,是许倏和他的准新娘赵程程。
七年前,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晚,许倏带着赵程程去了东街街口的一个烧烤摊。我可以想象到他如何得意地摊开那张成绩单,又是如何认真地同旁人数着自己的名次。晚风裹挟着木炭烧出的青烟拂过,或许也曾吹起过赵程程的刘海,抑或是鹅黄色的裙角。
原本那该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我是指,如果没有一个醉汉恶狠狠地扑到赵程程身上,如果许倏没有在极度慌乱之下与对方发生争斗,如果赵程程不曾在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酒瓶面前推开许倏,或许第二天就能是个好日子。
赵程程脸被划伤住进了医院,意料之中地错过了那年高考。因为受伤的眼睛不能见强光,所以病房里总是没有阳光。许倏常常过去陪着她,像从前待在我身边那样,没有片刻工夫闲得下来。
当我拎着一个花里胡哨的果篮站在门口时,我听见了虚掩的房门里传来电影的声音,紫霞仙子开心地说“这是上天安排的姻缘,最大嘛”。我愣了几秒,突然想起那个未接通的来电,又拎着那一篮红富士苹果悄悄地走了。
九、可惜,我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九月开学季,我即将坐火车南下求学。许倏空着手来送我,在站前广场小卖部买了一根棒棒冰,掰成了两半。像小时候那样,他把带包装袋的那一半给了我,自己顺势坐在了台阶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准备复读了,那就好好学。虽然叔叔阿姨也没指望你能考上大学,但如果你真能考上,他们肯定开心死。”我背着一个尼龙袋,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几句,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反正赵程程和你一起,她眼睛好了后肯定不会放过你,我就不操心了。”
许倏握着自己那半截棒棒冰,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叹了一口气。
我还没来得及照着他后脑勺来一下,他突然站了起来,看着我说:“以后你的同桌就要换人了。”
这句话听着平常,杀伤力却非同凡响,它不仅在当时就给了我一个当头棒喝,还在日后无数个难眠的深夜里跳出来折磨着我的心。
我有些悲伤,临走前问他那晚出事前给我打电话是要说什么。
许倏把冰握成了水,一股脑倒进了嘴里,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
“那个电话是我用报亭公共电话打的,但阿姨说你去找阮维泽了。赵程程想让我考大学,将来和她一起去北京读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想给你打个电话。”
火车呼啸着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我坐在拥挤的车厢里不停地想,如果接了那通电话,我会说些什么。
—你去。
—别去。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会怎么选,可惜,我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十、我还是过去那个我,可有人已经往前走了
我的大一过得并不精彩,一年下来,除了宿舍里的姑娘,几乎没有接触过旁人。我没有固定的同桌,也没有形影不离的朋友,生活无波无澜,学业也平平无奇。
看起来,我还是过去那个我,可有人已经往前走了。
<!--PAGE 10-->我在校内网上看到赵程程上传的毕业照,她挽着许倏的左臂站在香樟树下,笑得很张扬,因为双马尾过于活泼漂亮,让人很难注意到她左眼bsp;宿舍熄灯了,室友们都爬上了床,只有我还坐在桌子前一动不动。电脑屏幕散发出幽蓝的光,让我的脸在黑暗中看起来有点儿吓人。
隔壁床的女生去上厕所,经过我时吓了一跳,吼道:“大晚上的,你这是干吗呀?!对着一张照片看一晚上了,能不能睡觉呢?”
她说着起了好奇心,凑近了电脑屏幕,小声念叨着:“这男生抱的是斯伯丁联名款篮球哎,去年我男朋友排了很久的队都没买到……哎,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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