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手搓真理(上)(2/2)
姜玉华走到解剖台边,目光落在那三个整齐的创口上。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要么是极度仇恨,要么是……某种仪式感。”
凌安拿起镊子,夹起一块弹头碎片,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你看这个。”
姜玉华凑近,透过放大镜看到碎片表面布满不规则的纹路,边缘有明显的手工打磨痕迹,材质看起来斑驳不均,像是用多种金属熔合而成。
“成分分析出来了。”
凌安递过一份报告。
“主要成分是废铁,掺杂了黄铜、铝,甚至还有一点点铅,来源很杂,像是从各种废旧零件上拆下来的。
农机齿轮、自行车链条、旧水管,都有可能。”
“农机零件?”
姜玉华想起葛富贵的话,指尖在报告上点了点。
“和你之前猜测的一致。”
“不止一致,还更复杂。”
凌安拿起另一块碎片。
“这上面有细微的螺旋纹路,是膛线留下的痕迹。
但你看这纹路的间距和深度,极不规则,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甚至有几处是反向的。”
“反向?”
“正常枪管的膛线是顺时针或逆时针统一旋转,为了让子弹保持稳定弹道。
但这弹头的膛线痕迹,有两段是顺时针,一段是逆时针,像是……枪管内部的膛线是手工凿出来的,而且没掌握好规律。”
凌安放下放大镜,语气里带着一丝惊叹。
“能造出这种膛线还能保证子弹精准命中,这手艺有点邪门。”
姜玉华拿起那枚碎片,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想象着有人坐在昏暗的屋里,用简陋的工具一点点凿磨枪管,金属碎屑簌簌落下,手里的钢管渐渐有了形状。
“射程呢?”
他问。
“根据弹头变形程度和创口深度推算,射击距离不会太远,五十米以内。”
凌安走到弹道模拟仪前,调出电脑上的轨迹分析图。
“但你看这个弹道角度,始终保持在十五度俯角,非常稳定。
这意味着凶手射击时的位置相对固定,要么是站在高处,要么是死者当时处于较低的姿态,比如弯腰、蹲坐。”
“结合现场环境,葛醇芭家的窗台比地面高约一米二,如果凶手站在窗外,刚好能形成这个俯角。”
姜玉华回忆着现场的布局。
“但门窗都是从内部锁好的,除非凶手是从窗户射击,可玻璃没碎,窗台也没痕迹。”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凶手在室内射击,且位置比死者高。”
凌安调出创口的三维建模图。
“你看后颈的创口,弹头是斜向下射入的,角度比另外两枪更陡,像是死者倒地后补射的。”
姜玉华沉默片刻,在脑海里还原现场:
凶手进入屋内时,葛醇芭可能正站在床边,凶手抬手射击心脏。
葛醇芭倒地瞬间,凶手又对着眉心补了一枪。
最后,在他彻底失去气息后,再对着后颈打了第三枪。
“这凶手不仅懂机械,心理素质还极强。”
姜玉华放下弹头碎片。
“普通人大脑在极度紧张时会手抖,他却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三次精准射击,间距误差不超过半厘米。”
“还有这个。”
凌安拿起另一份报告。
“弹头表面发现了微量的木质纤维,成分分析显示是枣木。”
“枣木?”
“很可能来自枪管内衬。
手工造枪管很难保证气密性,有些人会在枪管内壁衬一层硬木,既能减少漏气,又能让弹头更顺畅地射出。
枣木质地坚硬,耐磨损,是个不错的选择。”
“风心那边有消息吗?”
“刚发消息过来,石窝村确实有个叫范守厝的,三十五岁,父母早亡,哥哥范鸽十年前外出打工。
据说在南方某个工厂,已经多年没回村。
范守厝独居在村后山坳的老屋里,平时靠帮人修理农机、打零工过活。
村里人说他手艺好,性子独,很少与人来往。
他屋后还种着两棵老枣树。”
姜玉华的眼神沉了下来。
“他有前科吗?”
“没有,档案很干净。
除了十几年前因为和葛醇芭抢山鸡被派出所调解过一次,再没任何记录。
你打算直接去审他?”
“审是肯定要审,但不能急。”
姜玉华摇摇头。
“我们现在手里的证据都是间接的,没有直接指向他作案的铁证。
如果他咬死不认,我们拿他没办法。”
他转身拿起那三枚弹头碎片,对着灯光仔细看:
“这手工痕迹,能不能找到匹配的工具?”
“很难。”
凌安叹了口气。
“这种打磨方式太原始了,没有特定的工具印记,更像是用锉刀、砂纸一点点磨出来的,任何一个会点钳工活的人都能做到。”
“那弹道呢?能不能通过膛线痕迹模拟出枪管的形状?”
“可以试试,但需要时间。
我已经让技术科的人根据弹头痕迹建模,看看能不能还原枪管的内径和膛线结构,不过结果可能要明天才能出来。”
姜玉华点点头,将碎片放回托盘:
“尽快。另外,再仔细检查一下弹头,看看有没有其他附着物。
皮肤组织、纤维、泥土,任何一点细节都别放过。”
“放心,不会漏的。”
离开鉴定中心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手机突然震动,是赵风心发来的消息:
“姜队,查到范守厝案发当晚的行踪了。
有村民说,他昨晚十点左右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出过门,往葛家村方向走了,大约凌晨一点才回来,身上沾着不少泥土。”
长条形布包?凌晨一点返回?
姜玉华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方向盘。
这个时间点,刚好覆盖了葛醇芭的死亡时间。
那个布包里装的,会不会就是那把手工枪?
“赵风心,明天一早,跟我去石窝村,见范守厝。”
电话那头的赵风心顿了一下:
“需要申请搜查令吗?”
“先不用。”
姜玉华望着远处黑暗中的山峦,石窝村就藏在那片阴影里。
“我们先去拜访一下这位民间高手,看看他手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样子。”
……
石窝村藏在两道山梁中间,一条浑浊的溪流穿村而过,把村子分成两半。
姜玉华和赵风心找到村主任家时,老头正蹲在门槛上编竹筐。
听说他们要找范守厝,老头编筐的手顿了顿,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
“找守厝啊……”
老头把篾条往筐上一压,声音慢悠悠的。
“那小子住在后坳,离这儿还有二里地,不好走。”
“麻烦您指个路。”
赵风心拿出本子,准备记录。
“不用记。顺着这条溪往上走,看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再往里拐,就他一户人家。
你们找他干啥?那小子……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
老头抽了口旱烟:
“不爱说话,一天到晚关着门,不知道在屋里捣鼓啥。
有时候半夜里,能听见他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在打铁。”
“他靠什么过活?”
“修东西。”
老头吐出一口烟。
“村里的拖拉机、脱粒机,谁的坏了,拿去给他看,他摆弄摆弄就好了。
前几年镇上农机站的技术员都修不好的进口收割机,他愣是拆了三天,给装回去了,还比以前好用。”
“手艺这么好?”
赵风心有些惊讶。
“是好,就是性子怪。
给人修东西不仅收钱,还可以用粮食,就连废零件,破齿轮、断链条、生锈的钢管,啥都要。
有人说他是攒着卖废品,可谁见过攒废品往床底下塞的?”
姜玉华和赵风心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
那些废品,恐怕就是制造子弹的原料。
“他最近有啥异常吗?
比如……见过什么人,或者出去过远门?”
“异常?前儿个傍晚,他好像跟葛家村的葛老五吵了一架,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葛老五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还推了他一把,他也没还手,就直勾勾地看着葛老五,看得人心里发毛。”
“后来呢?”
“后来葛老五骂骂咧咧地走了,他站那儿看了半天,才背着个布包往山里去。
对了,他这几天好像挺忙,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太阳落山才回来,布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啥。”
姜玉华站起身:
“谢了大爷,我们过去看看。”
顺着溪流往上走,路越来越窄,两边的山越来越近,树影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果然看见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布满刀刻的痕迹。
从槐树旁拐进去,是一条更窄的小径,尽头隐约露出一间土坯房的屋顶,烟囱里没冒烟。
“就是这儿了。”
赵风心低声道。
离屋子还有几十米远,就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
姜玉华停下脚步,示意赵风心别出声,自己则走到窗边,透过糊着报纸的缝隙往里看。
屋里光线很暗,靠墙摆着一张木桌,上面堆满了各种零件。
大小不一的齿轮、弯曲的钢管、生锈的弹簧,乱七八糟地堆着。
一个男人背对着窗户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块砂纸,正低头打磨一根钢管。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银丝。
身形很高,肩膀很宽,脊背挺得笔直,光是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范守厝?”
姜玉华敲了敲门。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人才转过身。
他的脸比想象中更瘦,颧骨有些高,下巴上蓄着短胡茬。
“你们是谁?”
姜玉华亮出证件:
“能进去说吗?”
范守厝的目光在证件上扫了一眼,没说话,侧身让开了门。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更乱。
地上堆着几个麻袋,鼓鼓囊囊的,露出里面的废铁零件。
墙角立着一个用砖块砌成的简易火炉,炉膛里还有未燃尽的煤渣,旁边放着一把大锤和几根钢钎。
“坐。”
范守厝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张小板凳,自己则靠在桌边,双手插在裤兜里。
姜玉华没坐,目光落在桌上那根被打磨的钢管上。
钢管大约有半米长,一端被磨得很尖,表面光滑,隐约能看出枪管的形状。
“你这是在做什么?”
“修个锄头。村里李大爷的锄头柄断了,我给他加个铁头。”
赵风心走到桌边,假装看那些零件,手指不经意地拂过一个装着金属碎屑的铁盒。
碎屑的颜色和质地,和凌安鉴定报告里描述的子弹成分惊人地相似。
“前天傍晚,有人看见你在葛家村村口和葛醇芭吵架?”
姜玉华开门见山。
范守厝的眼皮抬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嗯,碰到了。”
“为什么吵架?”
“他挡路。”
“就因为挡路?”
姜玉华紧盯着他的眼睛。
“有人说他推了你,还骂了你。”
范守厝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嗯。”
“你没还手?”
“没有。”
“为什么?”
范守厝的目光移到桌上的钢管上,声音依旧平淡:
“犯不着。”
“犯不着?我听说,你十几年前就被他抢过东西,还被他打过。
这次他又找你麻烦,你就一点不生气?”
范守厝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快得让人几乎抓不住。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警官,十几年前的事了,谁还记那么清楚。”
“可有人记得。”
赵风心插话。
“有人说,当年你被他打完,放狠话要让他好看。”
范守厝的目光转向赵风心:
“小孩子的气话,当不得真。”
“那你前天晚上十点多出门,是去做什么?
有人看见你往葛家村方向走了,凌晨一点才回来,身上还沾着泥土。”
范守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指在裤兜里动了动。
“上山看陷阱。我前几天在山里下了几个套,看看有没有抓住野物。”
“什么陷阱?在哪座山?抓住什么了?”
“就在西边的鹰嘴崖,下了几个套兔子的。
没抓住什么,就看到几只鸟。”
“用什么下的套?”
“细钢丝,从旧自行车上拆的。”
姜玉华的目光在屋里扫视,最后落在墙角的麻袋上:
“这些都是你收的废品?”
“嗯,攒着换点钱。”
“能看看吗?”
范守厝的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随便看。”
姜玉华走上前,解开一个麻袋的口子。
里面果然装着各种废零件,生锈的齿轮、断裂的链条、弯曲的钢管,和村主任说的一样。
他伸手在里面翻了翻,指尖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拿出来一看,是一块不规则的黄铜片,边缘有明显的打磨痕迹,和子弹上的黄铜成分几乎一致。
“这是什么?”
他举起黄铜片问。
“旧锁芯上的,没用了。”
姜玉华把黄铜片放回麻袋,又解开另一个麻袋。
里面装的是一些木屑和碎木片,颜色呈深褐色,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他捏起一片闻了闻,抬头看向范守厝:
“这是……枣木?”
范守厝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了口唾沫:
“嗯,屋后那两棵老枣树落的枝子,劈了烧火用的。”
姜玉华死死盯着范守厝:
“你知道葛醇芭死了吗?”
范守厝的肩膀猛地一沉,这一次,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
“死了?”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飘。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被人用枪打死的。
用的是手工做的子弹,材质很杂,有铁,有铜,还有……旧零件。”
范守厝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桌下,那里放着一个黑布盖着的东西,轮廓像是一把枪。
姜玉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正要开口,范守厝突然抬起头,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疑惑:
“被枪打死了?谁干的?他那种人,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我们就是来查的。你前天晚上去鹰嘴崖,有谁能证明?”
范守厝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没人。那地方偏,没碰到别人。”
“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你不在场?”
范守厝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们会去鹰嘴崖核实。”
姜玉华最后看了一眼桌下那个黑布盖着的东西,转身往外走。
“如果你想起什么线索,或者有人能证明你前天晚上的行踪,随时联系我们。”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对范守厝说:
“对了,你这手艺确实不错。
不过,用错了地方,可是要坐牢的。”
范守厝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姜玉华,嘴唇翕动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走出范守厝家,赵风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
“姜队,你觉得是他吗?”
“除了他,你还能想到别人?”
姜玉华望着远处的鹰嘴崖:
“手工子弹、枣木、案发时间外出、与死者有冲突、有能力造枪……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
“可他太冷静了,冷静得不正常。”
“越是冷静,越说明心里有鬼。
他以为把证据藏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了?
通知技术队,准备搜查令。
还有,派人去鹰嘴崖,仔细搜查,尤其是他说的下套的地方,一寸都别放过。”
“是。”
风顺着山谷吹过来,带着一股山涧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