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手搓真理(上)(1/2)
石盘岭的秋晨总是裹着一层浓霜。
葛家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下,几个端着搪瓷碗喝粥的老汉突然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钉在村西头。
葛醇芭家那扇常年敞开的黑漆木门,此刻关得严严实实。
门楣上昨天还挂着的野猪肉,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被早起的土狗啃得只剩半截骨头。
“不对劲。”
蹲在最前头的李老汉把碗往地上一磕。
“葛老五那货,天不亮就得起炕骂街,今儿个太阳都快晒屁股了,咋没动静?”
旁边的王二柱缩了缩脖子,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右边的腰。
去年就是被葛醇芭一脚踹在这儿,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别是喝多了睡死过去?”
他声音发虚,眼神却瞟着那扇紧闭的门。
“或者……又去谁家占便宜了?”
几个胆大的后生凑到门口敲了半天,门板“咚咚”作响,里头半点回应都没有。
其中一个叫葛小三的,是葛醇芭的远房侄子,犹豫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门是虚掩的,“吱呀”一声就开了道缝。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门缝钻出来,混着屋里常年不散的酒气和汗味,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叔?”
葛小三试探着喊了一声,没人应。
他壮着胆子推开门,昏暗的堂屋里,桌上还摆着半盘没吃完的酱肘子,苍蝇嗡嗡地在油光上打转。
里屋的门帘耷拉着,边角沾着些黑褐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
“不对劲,不对劲!”
李老汉跟在后头进来,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
葛小三的手在门帘上顿了顿,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粗布时,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掀开帘子。
“嗷!”
一声惨叫撕破了山村的宁静。
里屋的土炕上,葛醇芭脸朝下趴着,后背的蓝布褂子被血浸透。
最吓人的是他后颈那处伤口,血已经半凝,露出的红肉翻卷着。
“杀人了!葛老五被人杀了!”
葛小三瘫坐在地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个钟头就传遍了整个葛家村。
等刑警队的警车爬上盘山路时,葛醇芭家院墙外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让让,都让让!”
姜玉华扒开人群,深灰色的警服上沾了不少路上的泥点。
“姜队。”
守在门口的年轻警员敬了个礼。
“现场保护起来了,凌安正在里面。”
姜玉华点点头,侧身钻进院门。
赵风心已经先一步到了,正蹲在堂屋门口,拿着证物袋收集地上的脚印。
“情况怎么样?”
姜玉华问。
赵风心抬头,眉头微蹙:
“有点邪门。你自己看。”
她起身让开位置,姜玉华走进里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凌安正跪在尸体旁,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手里的解剖刀悬在半空。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
“姜队,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姜玉华走过去,顺着凌安的目光看向尸体。
葛醇芭已经被翻了过来,那张常年横肉堆积的脸此刻煞白,双眼圆睁,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最显眼的是他眉心那处伤口,小小的一个血洞,边缘异常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精准地凿穿了。
“不止这一处。”
凌安用解剖刀轻轻拨开尸体胸前的衣服,心脏位置同样有一个血洞,大小和眉心上的差不多。
“还有后颈,三处伤口,都是要害。”
姜玉华的目光落在伤口上,又扫过周围的环境。
土炕铺着粗布褥子,上面除了血迹,没有挣扎的痕迹。
地上的泥脚印杂乱,但大多是后来进屋的村民留下的,只有靠近炕边的地方,有几个模糊的浅印,像是凶手留下的,却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门窗呢?”
“都检查过了。”
赵风心走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本。
“房门是从里面虚掩的,窗户插销是插上的,玻璃没碎,外面的窗台也没发现攀爬痕迹。”
“也就是说,凶手可能是从正门进来的?
或者……是葛醇芭自己开的门?
他一个村霸,能让他乖乖开门的,要么是熟人,要么是……他根本没防备。”
凌安已经用探针探查过伤口,此刻直起身,摘下护目镜,眼底带着一丝困惑:
“伤口边缘有灼烧痕迹,应该是近距离射击造成的。
但这子弹有点奇怪,你看。”
他用镊子从眉心伤口里夹出一小块金属碎片,放在证物盘里。
那碎片呈不规则的菱形,边缘粗糙,像是用什么东西硬生生砸出来的,而非工厂量产的制式子弹。
“非制式武器。手工打造的?”
“可能性很大,而且枪法极准。
眉心、心脏、后颈,三处都是一击毙命,角度几乎一致,像是在同一个位置连续射击。
你再看这间距。”
他用尺子量了量三个伤口之间的距离。
“误差不超过半厘米。
这凶手,要么是专业人士,要么……就是对这把武器极其熟悉,而且心态稳得可怕。”
姜玉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墙角堆着些柴火,再往外就是连绵的山岭,晨雾还没散尽,青黑色的山影在雾里若隐若现。
“葛醇芭在村里的名声怎么样?”
他问身后的赵风心。
“刚问了几个村民,劣迹斑斑。
强占过别人家的地,抢过猎户的猎物,去年还把邻村一个老汉打断了腿,因为对方不肯把女儿嫁给他傻儿子。
结怨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这么多人有仇,偏偏用这种方式杀人?
手工子弹,精准射击,还能悄无声息地进出……这凶手,不简单。”
凌安已经开始打包尸体,他抬头对姜玉华说:
“具体的死亡时间要等回去解剖才知道,大概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子弹的材质很杂,有铁有铜,还有点像……农机上的废零件。”
“农机零件?”
姜玉华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岭,那里除了树,就是零星散布的几个小村落。
“石盘岭这地方,谁会用这些东西造武器?”
赵风心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轻声道:
“能造出这种玩意儿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说不定……就藏在这山里。”
姜玉华看着炕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了看窗外连绵的群山,突然觉得这案子,恐怕比石盘岭的盘山路还要曲折。
他转身往外走,声音不大:
“赵风心,去查葛醇芭最近得罪过谁,尤其是那些懂点机械、或者跟山里猎户有关系的人。
凌安,子弹和伤口的鉴定尽快出结果。”
“是。”
院墙外的人群还没散去,看到姜玉华出来,纷纷低下头,眼神躲闪。
姜玉华扫了他们一眼,突然开口:
“谁知道葛醇芭昨晚见过什么人?或者听到什么动静?说出来,算立功。”
人群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开口:
“昨晚……好像听到他家有吵架声,还有……像是鸟铳打响的声音?不过就一下,俺还以为是听错了……”
“鸟铳?”
姜玉华皱起眉,鸟铳的子弹可打不出这么整齐的伤口。
“不止一下吧?”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刚才在门口的李老汉。
“俺好像也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有三声?”
三声?
姜玉华和赵风心对视一眼。
眉心、心脏、后颈。
正好三枪。
姜玉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对身边的警员道:
“扩大搜查范围,尤其是村里有工具房、或者经常摆弄机械的人家。
另外,去查查附近几个村子,有没有人能自己造枪的。”
阳光越来越亮,却照不透这山村深处的阴影。
姜玉华站在葛醇芭家的院门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第一次觉得,这“不养闲人”的石盘岭,藏着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
葛醇芭的尸体被抬走时,裹着一块深蓝色的塑料布,边角渗出的暗红血迹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几个抬担架的警员脸色都不太好看,脚步匆匆,像是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什么晦气。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眼神复杂地跟着担架移动。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蹲在墙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没人说话,只有烟杆敲击鞋底的闷响。
“姜队,先去村支书家坐坐?”
赵风心收起记录本,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砖瓦房。
那是村里少有的几座像样建筑,门口挂着褪色的“葛家村村委会”木牌。
姜玉华点点头,抬脚往那边走。
刚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争吵声。
“肯定是李老四干的!他去年被葛老五抢了地,放话说要弄死他!”
“我看像王二柱,他腰上那伤还没好呢……”
“别瞎猜了,依我看,说不定是外村人,葛老五得罪的人可不止咱村的……”
姜玉华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
议论的是几个年轻后生,见他看来,立刻闭了嘴,缩着脖子往后退。
“这村霸的人缘,倒是一目了然。”
赵风心在他身边低声道。
“从目前的反应看,不少人觉得是报应。”
“报应?法治社会,哪来那么多私刑报应。走,去见见村支书。”
村支书叫葛富贵,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脸膛黝黑,见了警察,搓着手一个劲地赔笑,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
“姜警官,赵警官,快坐快坐,我这就给你们烧水。”
“不用麻烦了,葛支书。葛醇芭的事,你怎么看?”
葛富贵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垮了,叹了口气:
“唉,这……这真是造孽啊。
葛老五这人,是混了点,可也不至于……”
他话没说完,眼神闪烁,明显是言不由衷。
“他在村里的仇家,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赵风心拿出笔。
“说说吧,最近跟他闹得最凶的是谁?”
葛富贵蹲在地上,吧嗒抽了口烟,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要说最近……那得数李老四。
前阵子秋收,葛老五说李老四家的麦子占了他的地边,把人家半亩地的麦子全给割了。
李老四跟他吵了一架,被他打了两拳,躺了好几天。”
“李老四是什么人?”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四十来岁,家里就他跟老伴,还有个傻儿子。
平时闷得很,不爱说话,但那次是真急了,在村口骂了好几天,说要跟葛老五拼命。”
“有工具吗?比如农机、焊枪之类的?”
姜玉华问。
“家里就一把锄头一把镰刀,哪有那些玩意儿。”
葛富贵摇头。
“他连自行车都修不利索。”
“再想想,还有谁?”
葛富贵又吸了几口烟,烟蒂在地上摁灭,又摸出一根续上:
“还有王二柱,就是早上在门口那个。
去年被葛老五踹了腰,一直没好利索,干活都费劲。
他弟弟在镇上开了个修车铺,会不会……”
“他弟弟?”
“叫王三,脑子活,会摆弄机械,有时候回村会给人修修拖拉机。
但王三跟葛老五没直接过节,就是替他哥不服气,上次回来还跟葛老五吵过几句。”
赵风心把名字记下来,又问:
“外村的呢?比如邻村,或者山里那些散户?”
提到山里,葛富贵的脸色变了变,声音压得更低:
“要说外村……范家那小子,算不算?”
“范家?哪个范家?”
“就是西边石窝村的,范守厝。”
葛富贵往门外看了看,像是怕被人听见。
“那小子跟葛老五有旧仇,十几年前的事了。”
“什么旧仇?”
“好像是……抢山鸡?
具体记不清了,就记得那时候范守厝才十二三岁,跟他哥上山下套,抓了只野山鸡,被葛老五撞见,直接抢了,还把俩孩子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
那时候范守厝就放狠话,说长大了要让葛老五好看。”
“范守厝现在干什么的?”
“不知道。那小子孤僻得很,爹娘死得早,他哥出去打工了,就他一个人住在山边的老屋里,平时不怎么下山。
村里人说他……有点邪门,天天在家敲敲打打,不知道弄些啥,有时候还背着个大包上山,好几天不下来。”
“敲敲打打?”
姜玉华和赵风心对视一眼。
“他会修东西?”
“好像会点。
前几年村里的脱粒机坏了,找了好几个师傅都修不好,他过来捣鼓了半天,居然给弄好了。
那双手,看着跟常人没两样,咋就那么巧呢?”
赵风心在本子上圈住范守厝三个字,笔尖顿了顿:
“他跟葛醇芭后来还有来往吗?”
“没听说有啥来往,但葛老五不待见他。
前年范守厝在山上砍柴,撞见葛老五打猎,葛老五骂他挡路,还把他的柴刀扔沟里了。
那小子也没吭声,捡了刀就走了,眼神阴沉沉的,看着有点怕人。”
正说着,院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是刚才发现尸体的葛小三:
“支书,警察同志,俺想起个事……”
“进来讲。”
姜玉华道。
葛小三搓着手走进来,脸上还有些惊魂未定:
“昨天傍晚,俺在村口看见葛老五了,他跟一个人吵架,好像是……是石窝村的范守厝。”
“范守厝?他们吵什么?”
“离得远,没听清具体吵啥,就看见葛老五推了范守厝一把,范守厝没还手,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然后葛老五骂骂咧咧地走了。
范守厝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好一会儿才走。
现在想想,他那眼神……有点吓人。”
“风心,去查范守厝的详细资料,住址、年龄、社会关系,越详细越好。
另外,去李老四和王二柱家看看,确认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好。”
赵风心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
“要不要现在去找范守厝?”
“不急。”
姜玉华摇摇头。
“现在去找,打草惊蛇。先把情况摸清楚。”
葛富贵在一旁听得直咋舌:
“姜警官,您是说……真可能是那小子?”
姜玉华站起身:
“葛支书,麻烦你再跟我们说说葛醇芭的家庭情况,他家人呢?”
提到家人,葛富贵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那口子,前年就跟他离了,回娘家了。
儿子是个傻子,去年走丢了,没找着。现在就他一个人过。”
“也就是说,他死后,家里不会有其他人?”
“嗯。”
姜玉华走到门口,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岭。
石窝村就在西边那道山梁后面,隔着三四里地。
“对了,姜警官。”
葛富贵突然想起什么。
“葛老五这人,虽然混,但胆子小得很,晚上睡觉都得插三道门。
能让他开门的,要么是熟人,要么……就是拿着家伙威胁他的。”
“拿着家伙?你觉得,会是什么家伙?”
“不好说。他自己就有把鸟铳,平时打猎用的,说不定……是被人家用更厉害的家伙制住了?”
赵风心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姜队,李老四昨晚在邻村喝喜酒,有十几个人能作证,中途没离开过。
王二柱腰伤复发,昨晚一直在镇上医院挂水,护士能证明。”
姜玉华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的山梁。
“看来,得去会会这位范守厝了。”
他低声道。
葛家村的土路上,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着,议论声比早上大了些,但依旧没人敢说太多。
对于葛醇芭的死,多数人脸上带着一种隐秘的快意,仿佛除去了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
只有村支书葛富贵,蹲在门口唉声叹气:
“造孽啊……都是造孽……”
姜玉华走到村口,望着通往石窝村的山路。
那路蜿蜒曲折,隐没在山林里,像一条藏在暗处的蛇。
“准备一下,下午去石窝村。”
法医鉴定中心,凌安摘下手套,指尖在解剖台边缘轻轻敲了敲,目光落在托盘里那三枚变形的弹头碎片上。
葛醇芭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胸腔被打开,暴露的内脏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保鲜膜。
凌安拿起放大镜,凑近心脏位置的创口边缘,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样?”
姜玉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从葛家村赶回,警服上还沾着尘土,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凌安抬头,指了指解剖台上的尸体:
“死亡时间确定了,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和你那边走访到的三声异响时间吻合。
致命伤是心脏那枪,弹头穿透了主动脉,几乎是瞬间毙命。
眉心和后颈的枪伤虽然也是要害,但从出血情况看,射入时死者已经濒临死亡。”
“也就是说,凶手先打了心脏,再补了另外两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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