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意(2/2)
陆黎昕终于意识到那始终萦绕在她心头的奇怪之处,就是弥散于沥海城任何角落的花香。
此时明明已过花时,香气却还是如此肆无忌惮地沁人心脾!
晨曦已至。
陆黎昕终于看清了此时沥海城的全貌。
本该临夏而退的春花,时值六月却仍在怒放。硕大异于往年的花朵层层叠叠簇在一起,袭人的香气昼夜不停地吹进所有生灵的呼吸。
浓郁到妖异的芬芳并没有带来诗人的雅兴和词客的流连。因为你若仔细去分辨,那浓郁的花香似乎并非出自花蕊,而是从花树扎根的地上依稀传出的。
花妍四面之时,茂密花枝之下,松软的泥土上隐约铺着一滩奇异的红色花泥。有些则更可怕,也许是半个正在烂成花泥的身子,也许是剩在血泊中的两截残肢,一颗眼珠,幽幽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千村万落,一片坵墟。
沥海城四处是花,花已经吞没了沥海城。
此时,陆黎昕也终于明白,马郎中家门口那狰狞的“避”字,究竟是从何而来——凡有疫症的屋子,都会被官府的人在屋门口漆画上这个巨大的字,警示路人小心避开。可此时的沥海城,家家户户,避无可避。一间一间的屋门,一城一城的院落,乃至城中的富人、长老,那些华丽的府邸正门上也出现了一个漆黑的、瘆人的、巨大的“避”字。
一瞬之间,陆黎昕濒临崩溃地发足狂奔!
她要赶回船王府,她要见到父亲,马上!
可是,此时的陆尊却并不在船王府。
沿着笔直的台阶,他一步步踏上了奉天台的最顶端。
奉天台,乃是沥海城主禳灾祈福之处。
陆尊站在香案前,远处,是波涛汹涌的北海;近处,是被时疫笼罩的沥海城。
他已经用尽了方法,却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灾难的来临。
他请来了仙师、道士、神婆,没有人能说清这场瘟疫的来源。更有甚者,这些身怀神通之人,也不曾躲过瘟疫的侵扰,只不过一个夜晚,便和其他普通百姓一样烂成血泥,陈尸于参天高的玉兰之下。
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陆尊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面容瞬间憔悴下去,宛如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不论几十年来海上遭遇的狂风巨浪,还是幽冥船破水而出的一场血战,他深知那其中的凶险与此刻相比,简直是万分之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恐惧。
他甚至下令,铲除沥海城中所有花草,更是将土地泼上桐油,点火焚烧,以绝后患。
可前一日才被焚为焦土之处,第二日那深藏在地下的残根又出新芽,第三日便又是花团锦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仿佛生生不息,永无止境。
更可怕的是,那些参与铲灭花草之人,纷纷都在灭花后的两三个时辰内迅速化作血泥,似是得到了什么诅咒一般。
如此一来,连敢于参与灭疫的人都越来越少,大家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情势一天天地恶化下去,他们却别无任何办法。
此时,耿毅站在陆尊身后,轻轻叹息一声,“恐怕这疫症并非人间之物,谁能想到我沥海城向来衣食丰足,竟会遭遇此劫。”
陆尊苦笑了一声,“难道这便是天意……”
“天意……”耿毅望着他素来尊敬的陆尊,心中又是困惑,又是愤懑,“我沥海城上下,从未有欺瞒上天之举。若真有天意,又何来降灾于我沥海城?”
陆尊没有回答,他不敢对言明,他的心里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莫非……
莫非是因为黎昕?
因为那个女性不能出海的组训,因为他的女儿偷偷出海,才给沥海城引来了此劫?
不,不可能。
陆尊心中这样否定地回答。
女儿是他亲手从海中救起,若要降责,也该由他一力承担。
他对耿毅找了招手,“来吧。”
耿毅点头,将一张金丝冰蚕绢布铺在案上,接着缓步退了下去。他对于城主的做法向来是无限听从的,只是今天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神案横陈,檀香轻燃。
陆尊咬破指尖,蘸血在金丝冰蚕绢布上写下通天文告,投入火堆。袅袅的香火与焚花的烟一同漫卷上天。
陆尊仰望上天,口中默念着。
“我陆尊自继任沥海城主以来,宵衣旰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诏一策,皆以百姓为念。如今沥海城内花毒疫症肆虐,上至长老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死伤无数。上苍有好生之德,望天神勿以我陆尊一人之罪而罪天下。若能毁身而救万民于时疫,陆尊死不足惜,以谢神明大恩!”
是的,陆尊宁可自己背负着万民苦楚而死,也不愿意牵连百姓,更不愿意伤害自己的女儿。
可是,黎昕,她现在又在哪里?
“你让我上去!”
“不行!”
“我要见我爹!”
陆尊听到了台下焦急的声音,他猛然站起。
他的女儿,黎昕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