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9月4日(1/2)
陈建国搬着梯子往阁楼上爬的时候,膝盖骨又开始发酸,咯吱咯吱的,像老木门轴缺了油。李秀兰在楼下喊,你慢着点,那堆破烂别总惦记着,明年就拆迁了,搬过去也是占地方。他没回头,只应了声知道了,手里的梯子在楼梯转角磕了一下,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迷了眼。阁楼里黑黢黢的,他摸了半天才拉亮那盏15瓦的灯泡,昏黄的光裹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过来,混杂着旧报纸和樟脑丸的气息——这是他住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子,墙皮都起了卷,地板踩上去吱呀响,可每一寸空气里都浸着他的日子,哪能说扔就扔。
他要找的是个木盒子,红漆早就掉光了,边角被磨得圆润,还是当年他在造船厂当木工时,自己刨出来的。那会儿他才二十出头,手巧,厂里的宣传栏板报都是他写的,团委搞活动扎个花车、做个布景,也总找他帮忙。就是在那年秋天,厂里来了批江南的实习生,其中就有林晓燕。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食堂门口,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正踮着脚够公告栏上的通知,阳光照在她脸上,连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手里端着的搪瓷缸子差点没拿稳,里面的玉米糊糊洒了一点在裤腿上,烫得他一哆嗦,却也没好意思出声。
后来熟了,是因为厂里要排一个庆祝国庆的节目,他负责搭舞台,她负责领唱《洪湖水浪打浪》。每天下班后,他就留在车间里刨木板、钉框架,她则在旁边的空地上练嗓子。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江南口音,尾音像羽毛似的挠人。有时候他钉错了钉子,懊恼地骂一句,她就转过身来笑,说陈师傅别急,我给你唱段小调解解闷。她唱的是《茉莉花》,调子婉转,他手里的锤子都停了,盯着她晃动的麻花辫发呆。有一次加班到很晚,外面下起了小雨,他把自己的雨衣塞给她,说你住的宿舍远,别淋着。她不肯要,推来推去间,雨衣的带子勾住了她的辫梢,他低头去解,鼻尖差点碰到她的头发,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响。
那阵子,他们总一起上下班,他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她坐在后座上,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角。路过江边的芦苇荡时,风一吹,芦花飘得满身都是,她就笑着伸手去抓,说你们北方的芦苇比我们江南的粗多了。他说等冬天,我带你去看松花江的冰雕,比咱们厂的铁架子好看。她点点头,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小声说建国,我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他心里甜滋滋的,却没敢接话——他知道她家里就她一个女儿,父母早就盼着她回去。
变故是在那年冬天来的。林晓燕的母亲突然病重,拍来电报让她立刻回去。那天他正在车间里给木盒子上漆,红漆刚涂了一半,通讯员跑进来喊他,说陈建国,有你的加急电报。他拆开一看,上面就几个字:母病危,速归。他手里的漆刷子掉在地上,红漆溅了一裤腿,和当年的玉米糊糊一样烫人。他跑到她的宿舍,看见她正坐在床边收拾行李,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她说建国,我得回去了。他想说别走,却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送她去码头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雪花。他把那个没上完漆的木盒子塞给她,说里面装了点东北的木耳和蘑菇,给你妈补补身子。她抱着盒子,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船要开的时候,她突然从窗户里探出头,喊建国,等我,我会回来的!他挥着手,看着船慢慢驶离码头,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江雾里。江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他站在码头上,直到天黑才慢慢走回去,口袋里的船票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上面的日期是1976年12月15日。
后来他就开始等。每天下班都要去传达室问有没有他的信,起初还能收到几封,她说她母亲的病好多了,说江南的春天来了,桃花开得正艳,说她很想念北方的雪。他每次都写很长的回信,告诉她厂里的事,说老张的儿子出生了,说食堂新添了红烧肉,说他把那个木盒子的红漆补完了,放在床头,每天都能看到。可到了第三年夏天,信突然断了。他写了好多封,都石沉大海,去问厂里的人事科,说林晓燕早就办理了离职手续,联系方式也改了。他托去江南出差的同事打听,也没问到消息。李秀兰就是那时候走进他生活的,她是厂里的化验员,人老实,话不多,总在他加班的时候,默默给他端来一碗热汤。他母亲说,建国,别等了,人家姑娘说不定早就成家了,你也该踏实过日子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结婚那天,他把那个木盒子锁进了柜子里,再也没打开过。李秀兰知道他心里有个人,却从来没问过,只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给他生了个儿子,后来又有了孙女。日子就像老房子里的钟摆,滴答滴答地过,儿子长大了,搬去了新城区,孙女陈诺跟着他们住,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缠着他讲故事。他讲的都是厂里的事,讲他怎么刨木板,怎么钉舞台,却从来没提过林晓燕。
直到今天,阁楼要清理,他才想起这个木盒子。他在一堆旧报纸和破棉絮里翻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个熟悉的轮廓。盒子上的红漆斑驳,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他打开锁,里面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一本泛黄的相册,里面夹着几张黑白照片,有他和林晓燕在车间门口的合影,她站在他旁边,笑得眉眼弯弯;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梳齿断了两根,据说是她收拾行李时不小心摔的;还有那张皱巴巴的船票,日期清晰可见。最底下压着几封信,是她当年写给他的,字迹娟秀,纸页都脆了。
他拿起一封信,慢慢展开,上面的字有些模糊,却还能辨认:“建国,江南的梅花开了,我摘了一枝插在瓶子里,总想起你说的冰雕,要是能和你一起看就好了……”他的眼睛突然就湿了,手里的信纸抖得厉害。这时候,阁楼的梯子响了,陈诺探进头来,说爷爷,奶奶叫你下去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萝卜干烧肉。她看见他手里的相册,好奇地爬过来,说爷爷,这是谁呀?真好看。
他抹了抹眼睛,把相册递给她,说这是爷爷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阿姨。陈诺翻着相册,指着林晓燕的照片,说她长得像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唱歌肯定好听。他笑了,说对,她唱歌可好听了,尤其是《茉莉花》。陈诺说爷爷你唱给我听好不好?他清了清嗓子,刚唱了一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声音就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李秀兰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手里拿着件外套,说楼上冷,别冻着。她看见那个木盒子,没说话,只是把外套披在他身上。陈建国叹了口气,说秀兰,我对不起你。李秀兰笑了笑,说都几十年了,还提这个干啥?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个念想,只要你踏实过日子,我就知足了。她拿起那把断齿的木梳,摸了摸,说这梳子质量真好,这么多年了还没散架。陈建国说,是我当年亲手做的,本来想给她做个新的,后来没来得及。
那天晚上,吃完饭,陈诺在客厅里写作业,李秀兰在厨房收拾,陈建国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那个木盒子,翻来覆去地看。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玻璃上,像一首温柔的歌。他突然想起那年送林晓燕去码头,也是这样的雨天,她在船上喊他的名字,声音被江风卷着,飘了很远。他摸出手机,这是孙女教他用的智能手机,他不太会用,却记得儿子给他存了个同城老友群,里面都是当年造船厂的老同事。他翻了半天,找到老张的微信,发了条语音:“老张,你还记得当年那个江南来的实习生林晓燕吗?你有没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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