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长诀(2/2)
这个场面,超出了她的一切预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一时半刻间也没反应过来——昔年哥哥游历山河时相逢偶识,引为知音好友的人,那个自称叫做君长诀的人——怎么一夕之间,他却姓了燕国的国姓,成了燕国的君王了?
她这样的反应落在慕容定眼里,却很是正常。沉吟片刻后,他脸上带着没什么温度的笑容,眼中是极尽复杂的感情,望着对面长大了许多的女孩,问道:“冉冉,你还记得我吗?”
谢冉有些恍惚。
君长诀,她记得,慕容定……她却本不该认得。
“记得。”她皱着眉,心神一点点回复,坦言:“却不认得。”
慕容定笑意一深。
“长诀哥哥……你是,”她问:“慕容定?”
明明是事实,可还是要问一遍,仿佛这样才算是最终的确认。
他走过去,如过去一般在她头顶拍了两下,道:“你看,你这不是认得么。”
好像那轻拍的两下起了效用。
随着他手掌的离开,许多的事情、那些蛛丝马迹串联结合,在她脑子里飞速的组织起来,不多时,一个福至心灵,她好似明白了一切。
“长诀……长鸣……”
那个年号啊……
“闻玄从没告诉过你我是谁?”
不久之后,两个人靠着书案就地并排一坐,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两坛酒来,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目光还发木,语气却已经很平静了:“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这件事情很复杂。”
“复杂吗?我不觉得。”慕容定不以为然,淡淡抿了一口,并不多饮,声色微微发沉:“我做事向来最是黑白分明了。”
谢冉哼笑道:“是啊,燕国有主如君,也真是大不幸了。”
这点,他倒是欣然接受。
只是,也没什么办法改变。
谢冉那头托着腮,眼神发直,没聚焦的落在某一处,好半天,忽然说道:“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我说一句,今天我之所以在这儿打这场仗,不是因为你要给我哥报仇?”
她这样问,或多或少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不能。”慕容定一摇头,不假思索的给出了那个她最不想听的答案:“我就是为了给他报仇。”
她便问:“仇人是谁?马革裹尸的两国将士,还是无辜受累的两国百姓?”眼神还是发直的,她缓了缓,用力眨了一下眼,抬手往他肩头狠狠拍了一下:“算了吧,我哥都死了这么多年的人了,你可千万别往他身上泼脏水,这些罪名他搪不住。你要还惦记着年少时那点高山流水之情,便给他留个清静罢。”
前头的话不知有没有让他感怀点什么,可后头那句,却让他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遍:“高山,流水之情……”
那样的语气,谢冉听在耳里,一下就顿悟了。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随之百感交集的狠吸了一口气。
又灌了一大口酒,她直截了当的击碎了他心里那点念想:“他心里有人,不是你。”
原本,她以为这句话杀伤力毒足够了。
谁知,那人却是寞然一笑,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可我心里有人,是他。”
仿佛就是在诉说一句很平常的话,半点听不到伤心,只是,很孤独。
谢冉忽然有一种被口气堵在肺里的感觉,空了片刻,才又启口:“他不喜欢战争,不喜欢死人,不喜欢……仇恨。他喜欢山水,喜欢声色,喜欢朝阳满月。你就不能想想这些,成全他,放下你自己心里那份执拗?你但凡真了解他就会知道,他要是活着,绝不会想看到自己被这样的事情推到风口浪尖的。”
“这番话很对。”他说,“但是你哥要是活着,自然也就没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这事儿,在他那,也一样是个死局。
她听了这句,再没有别的心思了。
“你来见我是什么意思?”她歪着头看向他,挑挑眉,忽然有些奇怪:“想借我哥的名,拉着我同你一起对抗我自己的家国,还是……你更想杀了我为我哥报仇?”
算起来,其实他最大的仇人,应该是自己吧。她想。
“我不会杀你。”慕容定也偏过头来与她对视,不知是不是染了醉意的缘故,眉眼都带了一丝柔和,越发与她记忆里那位兄长的好友相似了。他动作轻柔的揉了揉她的脑袋,而后告诉她:“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人——如果他当年是替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去死的,相信我冉冉,那个人绝活不过乾明八年。”
乾明八年。
魔咒一样的时间。
她默了片刻,笑意开化许多,拨开他的手,闭着眼睛点点头:“乾明八年,我记得。那年……我自己都不怎么想活。”
那头传来慕容定的轻笑声。
她想起什么,又问:“你还是没说,这一面是为了什么。”
他说:“为了给你解惑。”
胜负之战就在眼前,他想,就算不为别的考虑,她也总该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一场仗。
“既然是为了解惑……那我,再问你件事呗。”她看到慕容定点了点头,便淡淡问道:“月拂晓跟我哥没什么纠葛罢?”
这话,她问出来时,自己都不知道是恐惧更多一些,还是玩笑更多一些。
可翩翩,慕容定就给了那么一个玩笑似的答案:“……谁说没有。”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个什么表情了。
只见得慕容定怀着无尽怅惘的情绪,对自己说:“你说,你哥要是活着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帐营中,响起一阵痛笑。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将酒坛子就地一掷,俯下身去拉扯起那人的衣领。
慕容定看到那双像极了谢鸣的眸子里半点酒意也没有,清清明明的,死死的瞪视着自己。
他听到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别打着我哥的旗号了,别以为你们是在为他报仇,除非你们先杀了我,否则不管剑指何人,都是迁怒。”
这一面,虽不算太和睦,但到底对双方来说,都有些意义。
慕容定子夜之前便离开了。谢冉吹灭了帐中烛火,自己呆在那黑压压的一方空间里,喝再多的酒也浸润不了那清醒,阻断不了脑海中的各路走马观花。
没想到,是这样的真相。
可悲,可笑,又可恨。
外头有人走进来时,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喝一声放肆。
“冉冉。”
忽的一声入耳,她一激灵,这会儿倒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站了起来。
进门的人又唤了一声,冉冉。
与个把时辰前的那声,完全不同的呼唤。
温柔低沉的语气,无尽的情意牵念,那样动听。
黑暗中,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直至站在她面前,彼此呼吸相闻,他伸手捧住她的脸,指尖还带着凉意。
他说:“冉冉,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