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显(2/2)
大玥一顿,询问道:“师尊是发现了焰天剑线索?”
常少祖神情一滞,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伸手端起暖玉杯,一行吹着水,一行摇着头,意味深长道:“大玥啊,有时候人太过急于求成,反而会错过很多浅显的东西。”
大玥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短短一息之间已将方才字句打量十遍,试探道:“师尊是说……靓衣坊王掌柜?”
“为师是说,快乐。”
“…………?”
常少祖抿了一口热水,又不慌不忙放回手边桌上,闭上眼:“字太多为师看着眼花,听着也头疼,你一会儿看完总结一下罢。”
大玥:“…………”
大玥看着他懒散随意的姿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看到他眼下淡淡的乌青和小憩时不自觉蹙起的眉,终是什么都没说。
大玥看得很快,一会儿眉头皱得能掐死苍蝇,一会儿又如云朵般舒展开。
他言简意赅总结道:“华海仙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应辛仙君爱岗敬业,事必亲躬,总而言之,两位仙君衣食住行未有丝毫重叠之处,待人接物更无任何端倪……”
常少祖突然擡手止住他的话,掀起眼皮,认真道:“总结时不要带有那么多主观情绪,否则你会错过很多浅显的东西……”
大玥面无表情:“快乐?”
常少祖:“是健康。”
大玥:“…………”
大玥看着榻上悠闲自在的人儿,渐渐擡手环胸,拉下了脸,一股浓浓的哀怨,好似化作实质的黑气儿往外冒,整个人透着“您再不好好干活我就死给你看”的死亡气息。
常少祖被他看得后背一凉,脊背终于从榻上离开,轻咳了声,眼底有了几分正色:“弟子谱给我拿过来。”
大玥将弟子谱递给他。
常少祖翻身下榻,坐在桌案前,一行翻着弟子谱,一行叹气道:“哎,还是太年轻,等你到我这个时候,就知道健康和快乐的重要性了……”
大玥面无表情没有吭声,看着他将弟子谱翻了又翻,最终停在最后一页,平静的声音响起:“阁内未满十六的弟子,只有小二十八一个?”
大玥应到:“是的,自从带回小师弟后,您只去年这收了一个。”
“小二十八……”常少祖话音忽的止住,指尖碾磨着纸张边角,片刻后倏地合上弟子谱:“算了。”
常少祖指尖在空中一划,将空气撕裂了一道黑色的豁口,手指探进去拨弄一番,抽出时掌心多了一件薄如蝉翼的小马甲。
“这件白羽灵隐衣交给小二十八,当初如何吩咐江了的,也如何吩咐他。”
白羽灵隐衣,顾名思义,可以隐藏人体内灵气,让仙门弟子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算不得多么稀罕的灵器,如今太平天下更派不上用场,更多是用作防御性护身灵器,替代沉重的盔甲。
大玥接了过来,却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更不理解师尊用意,所幸他也不用理解,只需照做便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常少祖板正了没一会儿,又开始聊些有的没的,譬如园子里的花又开了几朵,画眉吃了几顿饭,大门口的小狗有没有乱咬人……不痛不痒的问题,大玥没有丝毫不耐,一一应着,临走时常少祖还嘱咐他去给小狗添点儿热饭。
大玥离开后,常少祖又掀开弟子谱,视线停在倒数第二页第一行那两个干净利落的小字。那是在江了十岁那年,常少祖亲手写上去的。
弟子谱作为一件记录类的灵器,只有常少祖和大玥能进行书写修改,同人间的族谱家谱类似,是唯一能确定该弟子属何门何脉的凭证,在仙门弟子眼中,只有载入弟子谱的弟子,才有资格唤一声师尊。
常少祖不以为然,也很少以此为依据,平日里都是大玥在记录管理。
直到那年夏夜,常少祖如往常般吹风乘凉,同几位长老聊天,俩小孩儿穿着小裤衩披着床单在楼上楼下窜来跑去。
他虽嫌俩小孩儿闹腾,却也习惯了这不时传来的聒噪,他聊着聊着,忽然发觉周围过于安静了些,顿时心生不妙,抽身上楼。
常少祖推开书房门,看到江了坐在地上睁着大眼睛啪嗒啪嗒掉眼泪,虞淼在旁边又着急又担心,拿身上床单不停给他擦眼泪,不知道在安慰什么,一看见他进来,立马就不说话了。
看到安然无恙的俩小孩儿,常少祖不自觉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江了突然爬起来,哭着冲出了门。
从那之后,连着三四日,江了躲房间里一直哭,谁哄也没用,门都不让进,因为在床上待太久,甚至捂出了满身的痱子。
常少祖受不了了,对虞淼再三逼问,才得知原来是他俩偷偷翻了他的书架,扒拉出了弟子谱,结果上面有虞淼的名字,却没有江了的。
虞淼怕乱翻东西又挨骂,这才一直不敢说。
常少祖没料到是这么屁大点儿事儿,他扭头就把江了从房间里薅出来,抱坐在腿上,翻开弟子谱崭新一页,添了那么两笔。
江了吸了吸鼻子,拿起弟子谱左看右看,这才满意了似的,止住了眼泪。
纸面在指尖留下粗粝的触感,常少祖回过神,捏住纸张边角。
“刺啦——!”
连同后面的两张,一起撕掉。
常少祖拿起笔,蘸了蘸墨,对照着后面两张,重新誊抄了上去,而后将三张纸揉成团。掌心燃起幽蓝的火光,纸团烧成了灰烬。
他拍了拍手上灰烬,刚一合上弟子谱,识海中忽然响起大玥的声音。
他周围有些吵嚷,语气略显凝重:“师尊,出事了……别碰!都没事儿干了吗!”
常少祖眉尖一挑:“出事?哪里?”
“……您到门口来看看罢。”
常少祖站在门口往外一看,净方阁左侧的月洞门旁边,竟不知何时围了七八名弟子,最小的小二十八抱着师兄的腿,好奇地抻着脑袋往里看,被大玥一训斥,回头跟常少祖对上视线,缩着脑袋赶紧溜了。
常少祖皱了下眉,小狗前两天把宗主咬了,正被他拴在那儿。
他走下阶梯的功夫,七八名弟子已作鸟兽四散,常少祖远远看见小狗正舔着狗盆,狗盆里放着什么白乎乎的东西,大玥站在旁边,手里还端着热腾腾的鸡汤,用脚把小狗推开了。
常少祖走近了,才看清狗盆里东西——一只泡到浮肿几欲涨破的人手,糜烂的断面正不停往外流出脓黄的液体,散发出奇异的恶臭。
大玥表情难看极了。
什么人能躲过巡查弟子,绕过重重障碍,甚至悄无声息进入常少祖布下的结界,潜入净方阁,在大门口扔了一只断手?!
且不说这其中近乎示威的侮辱意味,单是潜入结界……不仅他没有丝毫察觉,连常少祖都没有发现,这怎么可能??还是说这是哪名弟子的恶作剧?也敢玩闹到净方阁来?!
常少祖蹲在狗盆前看了一会儿,表情始终没什么变化。小狗晃着尾巴在他脚边蹭,他一只手捏起小狗的后脖颈,另一手掰开它的牙齿,揪出舌头仔细看了看,确认它没吃后,又撒手扔回地上,指背习惯性顺了顺它的毛发,而后起身。
“无聊。”
常少祖看上去并不在意这种恶劣的“恶作剧”,他一行吩咐着,一行转身往回走:“把小八小九叫回来罢,护身灵器不用给小二十八了,让他从今天起搬来净方阁,住我旁边那间。”
“是,”大玥脸色还是阴沉沉的:“我定查出是谁干的。”
常少祖闻言顿住脚步,他扭头斜睨了那盆中残肢一眼,冰雪般凉薄的眼底流露出浓浓的厌恶,冷声道:“不用管,不用查,直接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