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十)(2/2)
最近朝廷有令,对于外族人需要严加监管,特别是身体有异样者,比如血液呈黑色,上报者有重赏。
金甲卫的小领头见他蒙着眼就有点怪异,于是眉毛一挑,剑柄往前一伸,指着他问:“你是外族人?哪来的?有在大颖的户籍吗?”
除了大颖人以外,其他外族人,哪怕是已经归顺了大颖的西域国人,要留在大颖必须要有一个正当的户籍,否则就会被官府的人抓回去审问,说着审问也只是好听,那些大牢里的狱卒一旦发现有细作的可能,绝不会善待。
离北不懂什么叫户籍,只知道面前的这几个人要对他不利,不由得左手的黑血不停翻涌,让他难以自控,想要一瞬间将这几个人全撂倒。
他眼神变得冰冷,气息里仿佛逐渐蔓延上了煞气,令人恐惧不安,苏夏担忧地看着他,小声道:“离北君,要不我们走吧。”
“想走?没门!眼下大颖严禁没有户籍的外族人在境内逗留!把户籍交出来!”领头一声怒吼,走上前来,气势逼人。
覆尘绫下的一双眼已经变得锐利冷漠,他正把左臂从斗篷里露出来,手臂瞬间被人按住了,一股暖流似乎冲破了皮肤下的黑血,直达心底,将那些煞气霎时镇住了。
离北一愣,下意识侧目一看,是那个声音很亲切的人,他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左臂上并暗中使了点劲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人,刚刚沐浴过,身上有皂角的清淡香味。
刚刚在客栈二楼,他就站在他身旁,闻着他身上的皂角香,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心里很踏实,很舒服,那是一种久违的安心感,再加上这个人又温和有礼地邀请自己去房中凑合一晚,于是下意识的,他就一直在盯着他看,幸好,他戴着覆尘绫,也不至于让他察觉出来自己的视线。
楚寻欢感到了离北身上的杀气,暂时把他按住了,一路走来,他也见过不少诸如此类的事,大颖官兵经常和外族人因为一点小事起冲突,那些外族人有不少不同发色和眼睛的人,但也都只是想来这边做点生意并无恶意。
于是,他游刃有余地对面前的几个人道:“几位军爷,这位小兄弟是我远方的表亲,我们一路走来,跋山涉水,颠沛流离的,遇到悍匪不说,来了这龙吟镇还遇到了妖狼,怪我们不好,这里谣传了好几日有妖狼出没了,我们没打听就贸然前来遇到了这些尚无人处理的畜生,所以,他伤了眼睛,身上户籍也不知掉在了何处,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几个人见面前这人谈吐斯文,文质彬彬的,言语沉缓,丝毫不慌,倒不像是在扯谎,心里放下了戒备。
可领头也不傻,他仔细琢磨了一番,戴面具这人虽然语气柔和,可好像话里话外都是在暗讽他们镇鬼司办事不利???
那意思有狼不及时除掉,这才让他们丢了户籍?领头又仔细一想,若是这事闹大了,责任落在谁头上可就不一定了。
……
领头心里有点气,憋着一团火但又奈何发不出来,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傻充愣不耐烦地道:“行了,我知道了,下次小心点。”
楚寻欢赶紧躬身作揖:“多谢军爷。”
几个金甲卫欲要重新坐回桌子,继续喝酒吃肉。
楚寻欢见这几人不想继续追问了,又继续道:“对了,军爷们,眼下这地方碰巧还赶上风雪交加,估计这种天气加上狼妖出没,矿丁们也不好作业,还请各位军爷早日除了妖狼,这样也好让龙吟镇今年能顺利交了矿税。”
他可是很清楚,龙吟镇最近要交一小部分赤炼石给朝廷的。
一提起这事儿,那几个金甲卫纷纷脸上一愣,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了起来。
“赤炼石?”一人问。
另一人狠狠拍了他脑瓜子一下,凶狠道:“废话!”
“这要是龙吟镇缴不上矿税……”又有人想到了这其中的联系。
“……”几个人互相看着沉默须臾。
若是因为他们误工,没能及时除了妖狼,在被这中间的有心之人,特别是跟镇鬼司作对的添油加醋地报到朝廷那,那可就麻烦了。
“走走走!”那几个金甲卫哪还有心思吃肉喝酒,赶紧拿起桌上的兵器出了客栈杀妖狼去了。
“哎……军爷!军爷!您得给我做主啊!”那掌柜还不死心,继续呜嗷乱叫。
面具下的楚寻欢冷笑一声。
其余的事,没等他处理,这家客栈的掌柜不乐意了,他带齐了一众自家的小二,跟那群云香客栈的人面对面站着,两拨人拉开架势,谁都不服,云香客栈那边明显没占优势,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闹了半天了,怎么都说不过去,索性,强撑了一会儿就带着那几个挨了揍,戏都没来得及演完的店小二落荒而逃。
人一走,这家的掌柜凑上前来,他见面前的公子温润如玉,风姿卓越,不似凡人,倒像是鹤骨松形的仙者,而且这位公子还三两句话就让那帮金甲卫去除了妖狼。
掌柜心生好感,好心劝道:“这位公子,多亏你了,我们龙吟镇确实闹妖狼都好几天了,别说,要是交不上今年的赤炼石……那可就麻烦了。”
楚寻欢虽然心里清楚得很,不过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敢问这矿山究竟在何处?妖狼也出没在矿山附近吗?”
“是啊,矿洞就在东边的雪山之下,那些妖狼机敏得很,总是三四匹一起行动,咬死了人再把没人管的尸体拖到矿洞里分食……哎,我们凡人根本奈何不了啊,现在镇上下起了暴风雪,大白天的出门眼前都是灰蒙蒙的,实在太危险了,公子可不能逞能,就让那些金甲卫去吧。”掌柜热心肠地道。
矿山他是一定要去的,只不过现在暴风雪肆意狂盛,他身体又尚未恢复,确实有危险,他点点头,对掌柜恭敬道:“多谢提醒。”
楚寻欢道完谢,刚一转身就差点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他往后一退,擡头一看,面前的人是刚刚那个黑衣少年,这会儿俩人离得近了,他才得以看清,少年高大英俊,唇紧紧抿着,似是欲言又止,立在他面前就是不走,大概是在斟酌合适的句子,楚寻欢见他好像有些拘谨,不善言辞,淡淡一笑:“往来都是客。”
一句话,温温柔柔的,绵言细语似三月春风吹进他心里。
“什么……”他离楚寻欢越近就是越觉得亲切,心里莫名紧张,可又不敢摘下覆尘绫去看他,他生来一双蓝眼,若是他见了不喜欢怎么办。
楚寻欢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耐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外族人,若无歹意,来颖地就都是客人。”
离北听着他的声音,一动不动,半晌居然微微低着头,脸红了……
楚寻欢:“……”
什么情况???
“你帮我解围,我助你去矿山。”离北又擡头对他认真道。
“我只是途径此地,听闻街上百姓的谣传有些好奇,眼下又赶上了暴风雪,万不可能去矿山冒险的,这位小兄弟的好意心领了。”楚寻欢赶紧推辞,他可不能让外人跟着他去矿山,危险不说,若是知道了他的目的,是敌是友也难辨。
“我听你声音,好像有些有气无力,似是体虚之症,那我帮你找个大夫过来。”离北又正色道。
离北实在是觉得这个声音似是从哪里听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了,就不觉细细听了许久,这才发现这个人似是身体微恙。
楚寻欢赶紧推辞:“我……没事,这个天气大夫也定是闭门不出诊的,你就不要出去了。”
“那你若是不舒服,就唤我。”
“……”
对话莫名其妙地诡异了起来。
楚寻欢背对着那群金甲卫,低声道:“这位小兄弟,相逢即是缘,在下也不过帮你说几句话而已,小事一桩,你就不必想着非要帮我什么了。”
“哪有的事!”苏夏插话小声道,“若不是公子出手解围,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变出一张户籍来,看那个领头就凶巴巴的不好惹,那云香客栈的掌柜也讨厌死了,总之,多谢你啦,就是你那个徒弟……”
苏夏说着,斜眼看了桑梓言一眼,虽然觉得眼熟,但这人眼神太凶狠了,一直盯着他们那桌,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再看桑梓言一脸冷漠,完全不理会旁边这二人,只一心瞧着他师尊。
“让姑娘受惊了,我徒儿本性不坏,他看陌生人都是如此戒备,并不是针对你们,否则他也不会同意让这位小兄弟到我房里借宿一宿了。”楚寻欢解释道。
苏夏听着这位公子说话,怎么都气不起来了,就心情舒畅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了,不好意思啦。”
“呵,姑娘率直纯真又胸怀宽广,能与你偶然相逢,是在下的荣幸。”楚寻欢顺坡就下,客气道。
苏夏听得脸上生花:“哈哈,这位公子真是的,瞎说什么大实话,哈哈哈!”
谢初昀没忍住偷摸在楚寻欢背后捂嘴一笑。
晚上,苏夏一人在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儿时的记忆好像突然被唤醒了一般,小时候她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在外玩耍被坏人掳走,之后幸得被大侠所救,但后来她因为恐惧和后怕大病了一场,三日高烧不退的她,那些恐惧的记忆似是变成了碎片,渐渐在脑海里剥落。
她爹娘急坏了,忙找了镇上的大夫来看,大夫断诊后,叹了口气道:“哎,应该是娃儿太小,又受到了惊吓,这才导致的高烧不退,若是退烧后,她能不记得那些事最好,若是记得……很可能人就傻了。”
她爹娘又吓坏了,求着大夫救孩子一命,大夫自是以保命为主,用了偏方救她,等她烧退了以后,凤鸣镇被掳走后的记忆就全都消失了。
直到她长大,在某一个深夜里,忽然想起了零星碎片,可让她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代替她去“试药”的那个蓝眼睛小男孩。一向热血仁义的她,凭借着这一点的记忆就给爹娘留了一封书信告别,之后就独自一人背上行囊走南闯北,一边自己谋生一边誓死要找回那个小男孩以报当年之恩,否则,她的余生都将在自责中度过。
直到她在西北边境的一处小县城里与离北偶遇,当时她在做买卖消息的生意,无意间到了小县城,她在很远之处就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高墙之上,人影身姿矫健,将手里的弓拉满,直直对准了远方逃向荒漠中的几个人,然后离弦之箭“嗖”的一声,穿云破日,直击一人的心脏!
她看呆了,再眨眼间,那几个人全都死于人影的箭下。
这时,有另外一个男人爬上了墙,一下子扑了上去准备偷袭,射箭那人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一个转身就伸出一拳,那一拳直接将人打落在地,然后二人很快打了起来。
打斗中,离北一个闪身躲过一击,然后身手敏捷地绕后,一脸冷漠地徒手擒住了来人的胳膊,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胳膊,只听“咔嚓”一声,听得苏夏心惊胆战,整个人跟着一抖。
“啊——!”那人痛地惨叫一声,愤恨不平地回头看向离北,怒声阵阵,“你这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你敢杀我的女人!老子要你命!”
离北面无表情地扣着他脱臼的手臂道:“她是颖人派来的奸细,你这个废物。”
“你放屁!你等着的,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老子的手上!”
离北神情难测,须臾间,蓦然冷笑:“好,我等着你,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那人气急败坏,脸色发白。
“我还是替你把胳膊接上吧,省的你没那个能耐取我性命,呵。”说完,离北低声一笑,略带猖狂的笑意。
又是“咔嚓”一声,那人的胳膊被接上了,但他痛得生不如死,瞪了离北一眼转身就走。
这时,苏夏看清了离北那双蓝色透着冰冷的眼,他看着荒漠的另一边,好像一只沉睡的猛兽。
第一次见到他,她的确觉得他很可怕,可是后来与他相处,却又觉得他不谙世事,像是一个没睡醒的孩子,身上的谜团也越来越多。
她决定一边继续做消息买卖一边跟着他。
再到今日,她见到楚寻欢师徒三人,总有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想着想着,就越来越头疼,儿时的记忆也逐渐清晰,她总觉得他们三个就是当时救了他们一群孩子的三位神仙哥哥。
可神仙难遇,她哪有这份幸运,能遇见过两次呢?
此时,相邻的房间里,桑梓言正在给几个人打地铺,出门在外,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师尊睡床,徒弟睡地。
楚寻欢心思沉,想东想西的,就还无困意,正端姿坐在桌子边上品茶,谢初昀则是盯着端坐在门边椅子上的离北看,虽然他蒙着眼,但是轮廓太俊俏了,反而更想让人一探究竟,瞧着瞧着,谢初昀心生欢喜,凑过去找离北说话。
“离北公子是吧?”谢初昀客气问道。
“不必加公子。”离北冷言道,他不怎么喜欢别人这么喊他。
谢初昀禁不住拿他打趣:“离北兄也真是的,莫不是觉得我师尊生得更好看,就只肯对他柔声细语,关照有加?咦?所以,你虽然蒙着眼,但是你能看见?”
离北抿着唇没搭理他的话,又把视线投向前方正在品茶的楚寻欢。
桑梓言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地继续戳他师兄的脊梁骨道:“别开屏了,人家明显对你没兴趣。”
在桑梓言眼里,他师兄跟只整日开屏的公孔雀没什么区别。
“好吧。”谢初昀收敛起来,在离北身旁就坐又正色问,“敢问离北兄是何许人也?是否有眼疾?若是不嫌弃,我有一个旧友,医术精湛,可以让他帮你看看。”
离北从楚寻欢那收回视线,摇摇头:“不用。”
“哎……师尊,离北兄对我好冷淡,我心里难受了。”谢初昀委屈道。
“你那么多蓝颜知己了,不差这一个。”桑梓言挖苦道,“再说了,人家还带着一个姑娘,你自重点。”
桑梓言有意提醒他师兄,又不是所有人都好男风,也不管人家喜好,上来就撩拨人家,脸都不要了。
谢初昀一怔,确实是被他提醒到了,于是莞尔一笑,礼貌道:“抱歉,抱歉,习惯了,还请离北君海涵。”
离北没听明白这俩人话里的暗语,于是就蹙着眉头沉默不语,楚寻欢见他表情似是懵懂茫然,也知道他应是外族人,定是不明白这师兄弟俩人在讲什么鬼东西,就开口道:“你二人莫要拿人家开玩笑,离北君,我替我徒弟向你道歉。”
谁想到,离北很快有了不小的反应,摇摇头,话也多了:“没事,没关系的,等明日雪停了,我去镇上帮你找个大夫,让他帮你看看。”
谢初昀的心“啪”的一声就这么碎了,这差别对待的也太明显了吧!
他好像又失恋了。
下一个。
楚寻欢没理会谢初昀的一脸沮丧和极速的释怀,听离北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再加上醒来以后他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如十年前了,于是,他虚怀若谷地对离北请教道:“还请离北君言明,我的身体具体是什么情况,你是不是会听声辨症?”
离北解释道:“我其实不通医术,只是听家乡的长辈们跟我念叨过,说人的五声在正常时和异常时会有微妙的差别,而五声又对应五脏腑,呼、笑、歌、哭、吟与心、肝、脾、肺、肾所呼应,我听你声音沉而无力,似是心有郁结,气虚血亏,易疲目浊。”
室内一阵安静,楚寻欢听得哑口无言,表情微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