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素缟(七)(2/2)
明日灵驾进发,所用仪仗一应陈列于午门至洪武门外。隆武帝一生劬劳,憾未毕克复中原之功,临终前留下遗嘱,要求灵驾发引时用御驾亲征的武陈卤簿,以示其北伐壮志未平,而大宣武德犹在。林世焱亲自打了纱灯去看:先是几十对分别写有“捷”、“赏”、“戮”、“威”、“敢”、“勇”、“释”字的棋牌枪,中插乐器大、小铜角各六枝,随后便是矛、戈、弓矢、铁杖、铁简、竹节钢鞭、剑、戭、刀、钺、戟、斧……狭长的宫道里寒风呼啸,刀影森森,世焱只觉身陷战阵之中,有人马厮杀与兵器交击的声音充斥耳腔。他发足狂奔,掌下的白纱灯也随他恐惧地颤抖。跑至中途,忽而扔了灯柄,朝身后大发脾气,“赵单,你背我回去!”
赵单身材矮胖,他背起世焱,像只驮起石碑的老龟。他龇着牙,咧着嘴,面色因过分用力而涨得通红,却仍被背上的主君狠砸双肩,喝骂他“怎么不跑快些”。赵双为世焱牵紧披风,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侧。武陈卤簿刀戟挺立,默然目送着大宣最后一位君王仓皇逃窜。
他就是这样浑浑噩噩地朝后跑。
十一月十五日清晨,梓宫发引。
攒结的阴云笼罩在南京上空,不远处的皇宫里,嗣皇帝将大行皇帝梓宫亲送至午门,设遣奠仪,痛哭尽哀后便在内侍导引下匆匆返宫。梓宫升大升舆,由一百二十八名执事并数千扈卫军官舁送出端门后稍驻。护丧大臣、驸马都尉江颢手捧神帛拜谒太庙,代大行皇帝朝见二祖列宗。行毕五拜三叩之礼,复原路走出太庙,将神帛授予礼官,重新安置在神帛舆中。太常寺官跪奏灵驾进发,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再次启行,自承天门、洪武门缓缓走出宫城。
寒风卷过空旷的街道,路旁施帷搭棚,设席张筵,乃诸王以下及百官、军民耆老、四品以上命妇以次设祭。无数百姓麇集道边,全都身穿素服,翘首望着灵驾发来的方向——迁延多日,浮浅的震惊与哀痛俱已消退,兴奋与好奇悄然在心头萌发:弘光帝驾崩时,景军刚刚撤出长江。京城内外处处丘墟,就连丧事也治理得兵荒马乱。除此之外,自本朝太(河蟹)祖龙驭上宾,燕王靖难夺位后北迁都城,南京已有三百年无见此国丧之盛世——在三国纷争的乱世中寿终正寝,而朝廷尚有大操大办之力,于隆武帝和南朝子民而言,又何尝不称侥幸?他们从未见过整整千名甲兵持刀开道,眸中犹带冲锋陷阵后的凛冽杀气。兵锋所过之处,众声戛然止息。武陈卤簿紧随而来,五柄油罗华盖之后,耸立如林的刀、钺、矛、枪擦过低垂的铅云,仪仗中的乐器设而不作,唯有繁密的马蹄在青石砖上踏出清脆的响声。奉载谥册谥宝、魂帛、神主的谥册宝舆、神帛舆、神亭依次走过,一幅嵌于上下木雕云龙纹木牌间、在黄色素缎上用金粉大书“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护丧的驸马都尉江颢守在铭旌之侧,眼眶红肿,面容哀戚,被路旁不少人认出,无一不震惊于他竟哀毁骨立至斯。在江颢身上,一位天下至尊的崩殂转化为一位可敬长辈的逝去,遥远的,程式的,都变成鲜活的,怀念的,直到这时,人们才真正感同身受,从心底流露出些许悲伤来。
不多时,安放大行皇帝梓宫的升舆宛若一庞然山丘,在一百二十八名校尉的擡送、数千名兵官的簇拥下,巍巍压地而来。贵贱分明,高卑互现,百姓纷纷下跪举哀。他们的头顶踩着整齐的军步,在几道木杠的磨挤与粗重的喘息里,灵驾的挪动几无可见。跪得久了,沉重的敬畏与忠诚渐变得难以忍受,扈从兵官的怒视仿若无形的大手,再次将他们按伏进舆盖笼罩的阴影中……他们埋首于晦暗压抑的冰寒大地,却用单薄的肩背扛起了大宣三百年江山——曾于盛世而为蝼蚁,曾于乱世而为草芥,牛马辛劳一生,俯仰皆由人命。一直到灵柩及随行的宗室勋戚驶离视线,百姓方敢擡头起身。他们看见行于百官之首的江永,容貌清癯,身姿如鹤,依旧是江南风雨乱世中唯一的定海神针。
江永一身丧服骑于马上,望着前方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的大升舆,神思渐有恍惚。初与新梓相见时,正逢弘光帝林又汲的丧期。一班文武大臣,堆银彻玉般拥在南京城外迎候嗣帝,唯恐错失从龙之功。及至唐王车驾抵达,宗室勋戚趋前接受慰劳,江永匍匐于满地白雪之中,未料到仅凭赣州城头的遥遥一望,林新梓已经认出了他。
新梓双手扶起江永,大庭广众之下未多言语,只赠他一枝白梅,“郊外梅花开得甚好,采来一枝,想着江先生会喜欢。”
十年后的江永擡手去嗅,衰老枯瘦的指间,似乎仍残留着那缕疏淡的清香。
隆武帝其人,刚毅果敢,英密精明,一生轰轰烈烈。他由来爱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至于那枝凌寒抱雪的白梅,分明专为江永攀折……
正游思间,风平浪静的队列中,陡然惊起一层波涛。锦衣卫匆忙赶去,处理着,弥补着,安抚着,压抑着,气氛很快复归于严肃庄敬。一名锦衣百户拍马上前,在落后江永半个身位处低声禀告,“适才钱阁老从马背摔下,擡到路边时已经没气了。”
“先派几人将钱阁老送回府上,待我从山陵返回,再处理后续事宜。”
“是。”
送殡的队列继续进发,与远处的钟山相对沉默。惨黯的云布间,洒下隆武九年的第一场大雪(注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