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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素缟(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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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些!”新梓怒目呵斥道,“现下军中如何?”

“回陛下,我军兵精粮足——”“啪——”一记沉闷的耳光打褪了高彬脸上的血色,他呆跪半晌,重重磕下头去,“臣该死!臣该死!如今军中仓储已空,多日不闻后继,周边征募多番,亦已财尽民穷。若再无粮饷输送,臣恐市井之怨言不息,兵将之相疑不解,祸变骤生于肘腋之下啊!”

“适才何敢欺朕?”

“陛下圣躬违和,宜当宽心保摄。薄物细故,伏请交办有司!”那记耳光软绵绵毫无分量,高彬心下惶惶,额上的血水混着泪水一齐流了下来,“微臣罪该万死!伏乞陛下许臣戴罪立功,亲往后方催拨粮饷!”

“起来吧。国家事重,卿等尽心,朕自加意调理,”新梓闭目静息,待恢复了些许精神,又把眼睛睁开,“江永切断前线粮饷,便是要置朕于死地。所不齿者,在乎事未底定,先召其子,此岂大丈夫之所为?”

新梓的情绪陡然激动,榻上的锦被全蹭蹬到一条腿上。他用力揪住胸前的衣襟,大口喘息,以至两眼都翻了白。高彬丢了药碗忙去搀扶,“哗啦”一片脆响,十几名侍药太监蜂拥进屋,七慌八乱跪成一排。

“高彬以外,全都退下!”

人群又呼啦啦散去。高彬顺势前跪几步,接握住天子布满褐斑的双手,“陛下请勿多虑,元辅委心为国,忠勤朝野共闻,安将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无君无父之事?定是有人从中挑拨,欲乘间而收渔利,仰惟陛下裁察!”

“裁察?还要如何裁察?朕的身子不争气,他的身子也不争气了吗?”病中急乱的林新梓正自口不择言,心中忽忽一荡,随即拨转了话头,“便真是有人作梗,江永黄袍加身,岂堪辞让?若令林氏天禄永终,这半壁江山,弃之也罢!”

高彬伏地不语。隆武帝的狂戾无疑动摇了他的心旌,他果真在思考江永篡逆,而秦越趁机发难的情形了,“微臣便是粉身碎骨,誓要保护陛下周全!”

林新梓却还在一遍遍回想系园大火的那个夜晚,江永的内怨饮泣、声嘶力竭,以及最终跌坐扶椅后剧烈的咳喘。仿佛认定那张字条有几分真实,自己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新梓分明知晓,一切已至无可挽回的边沿。他将秦越置于左右,明示天下以对元辅的无限信任,实则亦把江永架上炭火。他视江不疑与秦越为各自的兵刃,一方出鞘,君相之间便再无来日,“一个时辰后,派人去和州见江不疑,什么都不必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退下吧。”

“陛下,让臣守在陛下身边吧!”

“退下!”

林新梓心思烦乱,勉力阖目养神,却生怕一睡不醒——醒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是金陵的战火先燃,还是秦越的斧钺先至?是江颢的首级先挂上徐(河蟹)州城头,还是自己的宝印先盖上逊位诏书?他不敢想。天沉如铁,房中一片漆黑。窗外滚过几道沙哑的闷雷,满院花叶又在风中摇得乱响。新梓叫来贴身太监,又恍觉与天公作对的可笑。他摆摆手,打发他们全去收拾被高彬打碎的药碗。“稀里哗啦”,“噼哩啪啦”,十几人围着一摊碎瓷越忙越乱,而新梓沾着他们身上的一丝活气,迷迷糊糊逃去了梦乡。

就连梦中也是闷雷滚滚,乌云压抵鼻尖,在新梓的额头沁出一层虚汗。隆武帝僵卧榻上,耳听窗边“嘭”的一声,潮湿的秋风涌进屋来,“谁准你们开窗的?”他拧眉质问,又见房间豁地一亮,一道熟悉的倩影映入他的眼帘,“父皇,是女儿来看您了——和徽,你把烛台移远些。”

新梓将眼前遮光的胳膊放下,看女儿抖开榻上的锦被,平铺在他的两条酸痛的伤腿上。“江元辅特叫女儿转告父皇,他的身子并无大碍,足以主持前线、后方之事。父皇安心静养,无需挂怀。” 林萱为父亲擦去满脸冷汗,用手探了探额温,转头忙叫江颢去端退烧的汤药。

江颢很快去而复返,“汤药还没有煮好呢。”

“那就端碗温水来啊,父皇烧得连嘴唇都开裂了,你平常是如何照顾的?”

女儿的手心一片湿热,新梓紧紧握住,料想她一路披风戴雨,心神不知几番跌宕,“好孩子,你救了所有人,”豆大的泪珠滑进开裂的唇角,“若不是你——”

“从来就没出什么事啊,粮饷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就运到了。”林萱宽慰道。她凑近了去看新梓。天哪,眼前这位病骨支离、奄奄一息的男子,当真是曾经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保证会护她一世周全的父亲吗?短短数月之间,他那红润的圆脸、宽厚的双肩、有力的臂膀都到哪里去了?她仿佛看见世事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地挥舞,将父亲刮摩、切削、渐至尸骨无存,而林萱除了热泪盈眶地旁观,竟什么也不能做!

“好女儿,你不要哭。朕只是生了场小病嘛……”

“父皇竟连女儿也要欺瞒吗?”

“……”

江颢驾轻就熟地端来一碗温水。他跪在榻前,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妻子。多么纯良的孩子啊,新梓暗自叹了口气,若非萱儿拦回得及时,他会知自己是因何而死吗?

秋风怒号,草木震颤,一豆烛光之外,天地沉沉如虚无。世界仿佛被装进狭小的方壶中,壶内的脆弱与易逝共存于壶外的伟大与不朽。新梓深思一荡,忽念江山千里,仅是藏进燕国地图的匕首;家国百年,不过跳入武王舟中的白鱼。江山家国尚且如此,自己终日汲营的蜗角功名,到头来又何堪眷恋?

“要下雨了,”新梓喃喃道,“大雨过后,我就该走了。”

林萱没有听清,“父皇,您说什么?”

新梓苦笑不语。狂风拨动着云中的琴弦,发出一声高过一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啸。电光火石之间,琴弦砉然断裂,白亮的弦影劈开浓厚的乌云,倾倒下滂沱的大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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