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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西楼(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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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垂眸,神情迅速委顿下去。李默感知到爹爹的落寞,飞快地跑来抱住江颢的双腿,边摇边撒娇道,“江叔叔,你就答应爹爹嘛!江叔叔……”

“默儿,快放开江叔叔!”李亨一把将李默拉开,看他委屈得眼眶含泪,又软了声线,“默儿乖,先自己去玩一会儿,爹爹和江叔叔要说些事情。”

“好,但爹爹不要再难过了哦!”

“爹爹没有难过啊,”李亨蹲身与他平视,故作轻松道,“默儿还想吃粉糍吗?”

李默并不饿,但还是为哄爹爹拿了一块,举着风车跑开了。

花儿太过娇嫩,尚需一把巨伞,为它抵挡下尘世间的凄风苦雨。江颢望向李亨努力撑起的后背,酸楚的浪潮袭遍全身。他越看清李亨的反常,越明白他的处境艰危,就越感心余力绌——李亨所遇之事定当万分棘手,朝堂无可挽回处,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个“外人”。可身为邻国使臣,交孚未深,能助力者不过杯水车薪。何况使团中论位高言重有赵侍郎,论武艺超群有马员外,论多谋善断有赵世叔,无论如何都挑不到他的头上。难道是看中自己的家世,想要请托于父亲、内阁乃至于隆武帝?可是事且急迫,鞭长莫及,何况大宣的君相皆非为私情左右之人,事关国家方计,又岂会因一鸿毛动摇泰山?

若不考虑国朝、家族、功业之牵系,只思量个人呢?

李亨将装着粉糍的纸包一层层打开的同时,江颢正回想他方才说的话。江颢大概有些明白,为何李亨独将自己带到草堂寺中——他们本是一类,聪明堆里最愚顽者,诡谲波中最真性人。宛若被匆忙拉上戏台的看客,尚带着一份可笑的赤诚与交浅言深。身段与唱腔勉强可观,然而空有其表,在大方之家眼中依旧不值一哂。

所不同处,江颢头顶的伞还在,躲开的风刀霜剑,何其相似地扎在李亨身上。他的锦袍被浇透成囚服,腔调被拖曳为嘶吼,仓皇无措处不慎占了他人的板眼,行将要被哄下台去。

江颢看向满殿乱跑的李默,心中悬石倏然坠落。深潭水凉,溅起的浪花驱散沉沉迷雾,也将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处一直引向他的发顶。

以大宣使臣、翰林编修、首辅之子、当朝驸马之身,可能抵这千金一诺?

李亨的全身抖得厉害。他看见江颢走向供桌,喉咙突然发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桌上有早已备好的万年红宣,李默要去一张,江颢又将第二张细致展平。佛堂里的烛火太亮了,远近物什被照得化作一团,只有那枚沉香色的剪影铺陈下行行金墨,让凝固的画图流动到他的眼前,“殿下,你看这样可好?”

“君子相知/不计利势/同心结契/可托后嗣/长兄/次弟江颢/甲辰年十一月廿七日”

李亨是倒着看完这张兰谱的。他紧握江颢的双手,任惊讶,释怀,感激,歉疚等千般滋味漫过心头。“仰愿十方尽虚空界一切诸佛,救拔一切众生,净除一切生死苦恼。弟子累业障深,于秽囊将尽时仍未断除私心妄想,便不需垂怜。”李亨看向佛前燃烧的灯烛,火焰恒燃,泪流不尽。

李默一向是很会自娱自乐的,爹爹不在家时,他被拘在房中,一整天都只有自己陪自己斗蛐蛐、翻花绳。可当爹爹回来了,孤独就变得非常难熬。他在殿中边跑边跳,大笑大叫,一门心思想引起李亨的注意——哪怕是几句训斥也行,然而他只看到了悬在爹爹颌下的两颗泪珠,金灿灿地跌落,砸碎了他的铁石心肠。

李默心虚地躲进佛桌的阴影里,一面摆弄着万年红宣,一面偷偷地观察爹爹。爹爹是大顺朝的英雄,骑马打仗,能拉八石重的硬弓,提三十斤的长(河蟹)枪,可如今却捧不稳一张薄薄的红纸。李默见爹爹接过毛笔时手腕忽忽一沉,立刻就想到殿外被大雪压断的枯枝。

他知道爹爹在写自己的名字,最后那笔浸透纸背,溪水一样流到纸张边缘。李默又故意往黑暗深处藏了藏——爹爹签下名字,便是办完了公务,他等着爹爹来寻他回家。

但是爹爹没有来找他。李默的视线被红纸遮住,好久好久,都只能看到爹爹捏得发白的指尖。

可是那样珍贵的纸,为何又要烧掉呢?

李默嗅着纸灰的焦味,看爹爹与江叔叔一同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朝头顶的佛像连拜了三次。“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注6)。今者对佛发大誓愿,仰愿普垂证明,普垂拥护,使江颢生生世世不失今日之心,不失今日誓愿,”是江叔叔在说话,“设若违此誓愿,当堕地狱,吞热铁丸,饮洋铜汁,经无量劫……”

李默听不懂,有些不耐烦,便又去叠那张万年红宣。纸鹤并不好叠,他试了几次才勉强折出头尾,正思考翅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见爹爹唤他,“默儿,你在哪儿?”

他又往佛祖脚下藏了藏。

默儿喜欢和爹爹玩闹,喜欢看桌幔掀开,烛光与爹爹的笑容一道照进来。他品不出个中苦涩,只欢喜地朝爹爹的反方向爬去。李亨伸长手臂够他,结果捞了个尘土香灰满怀。

李亨心安理得地红了眼眶。他帮小儿掸去衣上尘污,轻咳两声,嘱咐道,“小花猫,以后要爱惜衣服啊!”

“以后爹爹再给默儿买好看的新衣服嘛!”

李亨没有应下,只是笑。他抹平衣上的最后一道皱褶,牵着李默走到江颢面前,“默儿,过来拜见你的义父。”

李默不疑有它,爹爹让拜,便听话地跪下了,“义父。”

“地上凉,快快起来吧。”江颢赶忙探身去扶,可李默回头望向爹爹,等他点了头,才站起身来。

“默儿,义父和爹爹是一样的,平日你是如何听爹爹话的,以后便如何听义父的话,好吗?”

“爹爹,你是不要默儿了吗!”

“没有,爹爹怎么会不要默儿呢,”李亨将默儿煞白的小脸捧在手心,强颜欢笑道,“爹爹想多一个人喜欢默儿嘛。”

“大人不能骗小孩的!咱们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

“谁变谁就是大坏蛋!”父子二人拇指相抵,重又笑闹作一团。江颢在边上看着,心中百感交集。前时刻好的印章在怀中揣得滚烫,那是枚上好的冻石,他想,很方便作为父子定分的贽礼。

他记得石上刻的那句《高唐赋》,“谅无怨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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