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 > 风雨西楼(二)

风雨西楼(二)(1/2)

目录

风雨西楼(二)

面见顺帝的前一天,李亨牵着小默儿来访使馆。先前礼部官员已同宣使操演过殿前行礼、奉表、会宴等各项流程,李亨到来,又将细末之处一一敲定。赵哲年老体衰,自凤翔遇袭后伤势一直不见好转,此次谒见顺帝,由江颢负责辞对奉答。江颢首次承担如此重大的使命,心内惴惴,打探消息时言语不由倾躁。李亨耐心听罢,笑道,“些许琐屑之事,何劳苦心若此?不妨随我去城中走走,一路之上,我再与君细细道来。”

当初为迎接普航、促成好盟,周洛整饰城中的屋舍街巷,颇费了一番心力,如今宣使沾此遗光,也算是“人失之,人得知”。李亨与江颢步行向长安中心,但见钟楼四面通衢,灯火光烛天地,两旁店肆盛设帷帐,檐宇如一。衣着华盛的百姓熙来攘往,或穿梭于商铺彩棚,或麇集于戏场茶楼,人人容光焕发,略无疲惫之色。“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江颢指着行道树枝上缠裹的缯帛,问李亨道,“胡客之言犹在耳(注)。夫炀帝以夸逞亡隋,贵朝何不哀而鉴之?”

皮影戏正演到最精彩处,武松与老虎在急促的锣鼓声中翻转、跳跃、腾挪、搏杀。李亨回答了什么,被完全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今晚李亨约他单独面谈,江颢敏锐地觉察到背后必有蹊跷。然而百人声嚣,他只能等看着武松打死了老虎,又被官差擡下场去。掌影之人走出帷幕和大家见礼,李默从爹爹手中接过两枚铜板,亲自放到他们端着的盘中。

那人唱喏道谢,一连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李默见爹爹眉间微舒,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他搂着李亨的脖子,撒娇般指使爹爹继续到前面看看。李亨欣然领命,说笑间又将小儿抱稳了些。

“爹爹,我想要一个风车。”

“好,你喜欢哪个?爹爹给你买。”

父子情深,看得江颢直眼酸,“虎为百兽尊,罔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注3)。”

李亨将挑好的风车递给默儿,回身道,“当年李组谋乱,兵燹之余,陕南赤地千里。我从奄奄一息的默儿娘亲怀中抱过他时,便保证过要将默儿好好抚养长大,”他看向一脸天真的李默,眸中的伤感弥漫开来,“我常年出外,默儿在家中多受委屈,如今趁着尚有机会,能补偿一些就让我补偿一些罢。”

李默不懂父亲在慨叹什么,他翘起嘴唇,把风车吹得溜溜直转。

江颢万没想到李亨会将默儿的身世坦诚相告,一时悚愧无措,“抱,抱歉……”

李亨苦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就在不远处,江编修愿意随我去个地方吗?”

马车里没有点灯。动荡昏暗之中,很适合谈论秘辛。

“陛下年事已高,于千秋英名颇感在意。如今普航暴死,背后欺伪之事不了了之,还请江编修莫要旧事重提,以免触怒龙颜,” 车轮碾过凹陷,险些发生侧翻,然而李亨声色不变,“陛下久在行伍,不喜儒生卖弄文辞。御前答对,就事论事则可,如必要引经据典,便以秦汉唐宋之事为宜——今岁我朝有‘大义灭亲’之议,朝野汹汹,天子深以为恨。凡论《春秋》大义者,无论抑扬,皆遭贬斥。江编修学治《春秋》,万勿因此事逞才获咎,伤及两国盟好。”

李鼎夺位后,为稳住朝野人心,早日平定内乱,只将李飞、李珪幽禁深宫,每日醇酒美食相待。李珪骤失储位,愤懑无已,第二年元夕竞夜痛饮,次日被发现冻死于阶下。而李飞则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平时无景可赏,无书可读,无人可语,竟也凭意志活到了干宁十一年的二月。李飞为自己保留了阶下囚仅剩的所有尊严,纵然日夜待死,也不曾褫夺二子王爵,将李组的抗争指为“谋逆”,更不曾屈膝让位,陪李鼎演一场唐尧禅舜的戏码。他的身后之名在朝堂摇起轩然大波,一方是周洛的党羽以“大义灭亲”论定李鼎夺权之事,主张削去李飞帝号,赐谥“齐戾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然而起兵时李鼎已被收回“李”姓、褫夺皇子之份,如何能与李飞称亲?刑政部尚书孙立言察觉这一漏洞,当即上书反对,“陛下为天下除奸,岂硁守春秋旧义哉?”他主张依孟子“闻诛一夫,未闻弑君”之论,视李鼎起兵为“吊民伐罪”。李飞无道被废,合当与厝棺十年的李珪一道以庶人之礼下葬。可若李飞果真是孟子口中的“独夫”、“民贼”,李鼎又何以不将他除之而后快,反留他性命以至终年?一处考虑不周,虽起短时稳定人心之效,却既不能得其禅位诏书,又不能以“清君侧”之名粉饰篡政。何况当初李鼎凭李翊义子身份兴兵,麾下皆是受他牵连而被打压失势的将帅,背君叛国,既难称忠,违父传位之遗命,又难称孝——不忠不孝之人,又岂是应天合人之君?兜兜转转,论题又回到“大义灭亲”上。

然而“大义灭亲”四字又生出诸多风潮。立君为民,固然不当以私废公,然而稽诸往史,“大义灭亲”者大多如石碏之父杀子,周公之兄屠弟,像李鼎这般悖父戮叔之人该如何评定?取舜“窃负而逃”之义,李鼎当弃天下犹弃敝屣,窃负无道之叔逃至海滨,而不是夺其君位,掌其大权;取楚弃疾“事君讨父”之义,李鼎当先安葬李飞之身,而后负罪自戕。又岂能绝人族祀,灭亲益荣?臣之事君也,三谏而不听,则逃之,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注4)。李鼎行径,概不属“大义灭亲”,分明就是“灭伦背义”!

儒学有“用中必须行权”之说,庙堂之上,纶音所及,诸公犹能随天子之意俯仰。江湖之远,众口嚣嚣,非议君主之言则层出不穷。兼之李飞、李珪迟迟没有落葬,四川与北京又在暗中推波助澜,关乎干宁帝得位不正的舆情譬如原上不惧火焚的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就在李飞以亲王礼制葬于少陵原当日,长安鼓楼的四面券洞旁悬起七尺素帛,帛上笔迹各异,皆以正楷大书五枚墨字——“崔杼弑其君”!

典出《春秋》,极言乱臣弑君却难逃史笔。当时李亨驻守榆林,不曾听闻京中再兴大狱,想来差役们撤下素帛,追究始作俑者之后,锣鼓声歇,大戏落幕,台下满座落索,只留下司空见惯的一句“不了了之”。

江颢将李亨的建议一一应下。点头时车厢又发出巨大的噪响,他的心也更着一颤——长安城中道路平整,绝不会坑洼至此。即使出城远郊,他也相信李亨的善意。然而对方今夜实在太过反常,既未“父为子隐” ,也未“子为父隐”,宛若赴火之飞蛾,誓要将一切血肉都焚与人瞧。江颢心底涌起不详的预感,向李亨座处的黑暗里虚望一眼,又扭头看向帘缝,悄悄抿紧了嘴角。

李亨亦不再多语,寒风丝丝缕缕地漏进车厢,渐至将它冻结。

今晚无月,铅云酿雪,在天地间笼下凄迷的灰白。不多久,空中飘起雪花,片片如席,很快铺满远近原野。江颢正自暗叹北国风光果与江南殊异,忽听身后的小儿惊呼,“爹爹,你怎么哭了?”

“哪有,别胡说!”

“可是——”

“那是雪水,不是眼泪,”李亨将一块粉糍塞到李默的口中,哄劝道,“马车还要再跑一会呢,默儿先吃些糕点吧。”

草堂寺位于城西南的圭峰山北麓,后秦高祖姚兴尝迎高僧鸠摩罗什居此译经,因寺堂构筑之初权以草苫覆顶,故名曰“草堂寺”。江颢来时,大雪初停,满地树影,不远处的大雄宝殿泻下长明的烛光,照见四周的无尽凄凉。

李默一只手被包在父亲的手里,另一只手举着风车,聪明地探向风吹来的方向。风车溜溜地转起来,他也跟着“咯咯”直笑。

江颢疑窦丛生,终于忍不住问道,“怊怅庭前柏,西来意若何(注5)?”

“我有一事祈求编修,想请佛祖做个见证。”

“儒者立身以诚,一诺既出,万山无阻,何劳半夜入此宝刹?殿下有话直说便是,如是可为者,江颢定当竭尽全力。”

小沙弥推开殿门。几人高的佛祖端居莲花座上,手结禅定印,垂眸望向苦海众生。

“我想与江编修义结金兰,不知阁下可愿?”

“什么?”江颢呆立当场,见李亨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忙又强笑着解释道,“殿下,你我结拜之事所关甚大,江颢既未上报朝廷,又未通告父母,诚不敢冒然响应。”

“若不考虑国朝、家族、功业之牵系,只思量你我个人,江编修愿与在下结拜吗?”

“殿下,你我都不曾那般活过。”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