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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路之人(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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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四年,佛郎机人继万历三十一年、咸嘉十二年后再次屠杀吕宋华民,当被万历称作“弃之无所可惜”的漳、泉商人并不抱希望地前往南京求救,却没想到朝廷竟果真为这些“弃家游海”的商民兴动了兵革。

彼时朝中正全力组织北伐,兵马、军械、粮草大率聚集于江北,可大宣依然决定出兵东洋,保护子民、财产及边境安全之外,也因隆武君臣在面对东北、西北两方压力下,愈发重视对东南陆海的经营与掌控。咸嘉十三年以来,黄家世袭福建总兵之职,如今黄鸣已老,统领军队的是他的二弟黄勋。朝廷为防黄氏一门独大,有意在兵马和物资两方面进行掣肘:一则,命黄勋与浙江总兵俞襄合击夷军,前者只负责海战,不可登岸,俞襄则率兵马突入吕宋,击溃侵略者,保护华人安全返乡。二则,一应军需物资,不直接拨予福建水师或与黄家关系亲厚的福建巡抚衙门,而是让泉州的朱记钱庄代为采购。朱记钱庄在与朝廷的此次合作中迅速积累了大量财富,一跃而成为闽广地区仅次于黄家的第二大商铺。

吕宋海战历时一年有余,以佛郎机人交出战争首恶、送还掠夺财物,并立法保障华人权益而告终。奉天门外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金鼓之声, 彻于大内,却无法驱散空中的那抹暗云——景朝趁大宣无暇北顾之际彻底击溃关宁防线,周绪先率部下东逃朝鲜,听闻景使上岛,知朝方必定妥协,又仓皇南下,退居山东登莱。宣廷命浙江水师北上支援,协助周绪击退萨军、立稳脚跟。为了表示对大宣的矢志效忠,周绪将独子周琛送往京师为质,江永怜爱小儿,每对他百般照料。

周琛今年刚满十二岁,前几日来看世叔,在江永的书房里左翻翻,右看看,忽而从角落抽出一本《儒学新义》,扫看两页,哈哈大笑起来,“世叔,这个叫‘余翺’的人口气真大!”

很少有人敢乱动元辅的东西,更别说在他的书房里大喊大叫。然而江永不以为忤,只笑着对少年解释道,“他是余寔伯伯的儿子,写出这本书不久,就考上了当年的会元呢。”

“这么厉害啊,”周琛仍有些疑惑,“可我怎么没听江颢哥哥说起过他?”

余寔长子余翺,少有“神童”之名,五岁能吟诗,八岁通经史,到了十二三岁,任西席随意拈出一八股题目,援笔成章,便是字字珠玑,理真法老——如此俊才,登科入仕本当易如反掌。然而弘光七年,当坊间所有人都认为他将连中三元,为天下学子之表率,余翺却破天荒地成为了三百年来殿试落榜的第一人。

当届殿试的读卷官与余翺的同窗好友却心知肚明,他的黜落并非意外。

余翺,字向荆,荆国公王安石的“荆”。

因熙宁变法潦草收场,世人待荆公甚薄。分明是两党相争,昏君误国,一干宋臣却为尊者讳,将国事之衰亡归咎于安石“剖克财力”、“扰民致乱”。及至南宋,理学宗师朱熹为后世立论,言其“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奸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注4)”。这一论调随着朝廷对程朱理学的尊崇而被推广,以至于在当朝许多儒生心中,安石之奸邪,几可与王莽、曹操、司马懿、朱温同列。

但余翺并不这样想,正相反,他对王安石推崇备至。

在答“问治平之道”的殿试考卷上,他公然摘取荆公《万言书》中“变风俗、立法度”六字开篇,先论近世风俗之弊,实本于理学之兴。“孔孟之道,在乎平实卑近之日用,不在乎幽微高邈之虚言。朱子并《论》《孟》《学》《庸》为四书,譬如鱼目混珠而伤珠玉之洁。圣贤之学,知行并重,未有惟言知而遗行者。《大学》云自知止而后定、静、安、虑而得之,则一知字直贯到底,便已了毕,全无所用其行(注5)。《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则句句虚言,尽失圣贤之教——中和未致,天地万物将不位不育耶?中和既致,天地万物如何位如何育耶?此非虚无而何(注6)?至于陆王心学,弃圣绝智,只当合眼低眉,参悟而已。荒唐无稽之言,臣不愿引之以污圣听……昔夷甫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然祖尚浮虚,说空终日,坐令刘渊、石勒辈破坏天下。清谈之害固已明矣,后人识之,安不鉴之?”

“经学者,所以经世务也。朱子道,陆子禅,皆宜罢之。复古圣明德亲民之学,讲孔门兵农礼乐之艺。令人才教之、养之、取之、任之而有其道,则累世因循末俗之弊可革,百年衰微忍辱之朝当兴也……”

再论近世法度之坏,皆因肉食者人人偷合茍容。“太(河蟹)祖为子孙后世之法,强言一字不可更改,此大谬也。盖世运进化,日新月异,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同,其施设之方亦殊,法其意而改易更革天下之事,非作聪明而乱旧章也。朝中诸臣以守常为持重,以更张为轻佻,名以谨遵祖宗之法,实不知太(河蟹)祖真意……”

余翺年少气盛,历世未深,虽极言“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天下”、“变法之要,首在理财强兵”,大书“不抑兼并之弊”“八股取士之弊”“府兵衰败之弊”“宦者弄权之弊”……可落实到具体问题,还是切实者少而想当然者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国蠹虫豸痛骂满朝朱紫,即便是在浙东试验新政、刚刚剿灭白教的江永,也被他指斥为“几番遮掩裱糊,妄图迁延岁月,来日坏天下法度者,其此人欤”。读卷官阅毕,额上冷汗涔涔,总裁即刻将此卷捧至内阁,薛青玄拿来扫视两眼,便大笔一挥将他直接黜落。

余寔得悉原委,怒不可遏。他当面撕碎了余寔呕心写就的《儒学新义》,派人将长子送回老家,命他闭门读书三年,再赴下届会试。但余翺早对程朱那套学问深恶痛绝,逼他习读四书,不啻于坠他入无间地狱。于是马车刚出京城,余翺便趁机逃跑。他一路南下,混迹市井乡野,阅风俗,察人情,最后在母亲的家乡泉州落脚。泉州自古便是外夷、海商云集之地,余翺站在岸边,看巨鲸一般的商船破开白浪,向天海相接处浩荡游去。顷刻之间,涛澜汹涌,风云开阖,他的心中激荡起万丈豪情,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蚵仔煎,便卷起一阵海风向城中跑去。

他走进一家钱庄,“请借我一笔钱,我想要买船出海。”

掌柜看了眼文质彬彬的外地后生,笑道,“少年家锦衣玉食,怎要去挣那辛苦钱?”

“因为我想做很多事。”

少年的神色认真得滑稽,掌柜忍不住又笑起来,“钱哪是容易挣的?买船、雇工、进货、出海——还有拜码头,每样事里都藏着大学问。你这个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怎么也得埋下脑袋,再学个十年八年!”

“那,你可以教我吗?”

隆武元年,新朝首开贡举。在泉州践行“理财为方今先急”多年的余翺北上赴考,却因父亲生怕他离经叛道再为家族招祸,竟派人将他赶出考场。余翺即恼且恨,他本为父母准备了茶叶、干货、漆盘、石雕等福建特产,转头全部当掉。因受江颢邀请,便住进了江府。江永特地接见了他,听他倒了半夜苦水,聊了半夜《孟子》,临别前,又从他的手中接过精心修订的《儒学新义》,仿佛从一位再也无心仕宦的才俊手中接过了一生的信仰。

江永又把余翺当掉的礼物全部赎回,亲自送到余府。余寔知晓了长子的心意,深埋心底的舐犊之情正待破土而出,不料阳春未暖,先被一场冰雨浇透——不久之后,内弟自泉州寄来书信,无奈的告诉他余翺已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答应做了师父的上门女婿。不久后,他的岳父病逝,余翺成为了钱庄新一任的掌柜。

当余寔被气得三日不能问事之时,余翺正目送着自家船队扬帆远航。白浪连海,巨鲸遥逝,天光水色填满心眼。余翺提了一篮牡蛎,从容向家走去。

他所掌管的钱庄,名叫“朱记钱庄”,是“神州金泉”的发行方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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