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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路之人(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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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路之人(三)

江帆早为此问准备多时,“自赵文忠公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近百年来,不唯便民,抑且革赋役不均之弊,然则地分南北,北方田瘠银荒,不堪折征雇役之费,民分农商,商贾脱田逐末,无受地银差役之劳,此条鞭之不平之处。况其规制顿紊,行久弊生,近年来,有百姓既折白银而催科如旧者,有官吏增减洒派而百般刁难者,至于最苦百姓之事,乃在于白银本身,”他有意顿住语气,见江颢面露好奇之色,方继续说道,“少爷应知,大宣所行之白银者,非产于本土,实赖于东洋。今东瀛闭关,吕宋多衅,白银输入大减,以致银贵物贱,百姓终岁勤动,难以数石之粟、数匹之帛换回一金。何况银益贵,则豪右之藏益深,银愈缺,则日用之货愈贱,折色之办愈难,而豪右者又乘其贱而收之,时其贵而粜之。如此,则银之积在豪右者愈厚,而银之行于天下者愈少,再逾数年,真不知其又何如也。”

“纵需调和以外物,铜钱亦可,何必行钞用券,以片纸换百姓之金耶?”

“如何是以一纸易一金?卢掌柜所谓之‘钱票’,譬如唐之飞钱,宋之交子,百姓轻赍往来,无远致之劳,若遇异地用钱,又可合券以兑换金银。况其质廉易造,既无深藏民间之患,又可舒夫银钱之力绌,何乐而不为?”

“正因我知交子之弊,故在此犹疑耳,”江颢眉头微蹙,“前宋四方多故,常以便宜增印钱引,补助军食。初为行权,后则习常,且朝野皆视纸钞为暴利,不唯官府逐年添印,民间伪造者亦所在多有。至于宋末,钱法大坏,楮币折阅日甚,以致米斗千钱,道殣枕藉——衰朝烂额边衅之际,实内里已朽烂蛀空。”

“钱楮皆无用之物,唯民使之以通融流转。官府超印之过,岂在于纸乎?”江帆微微一笑,“元辅整顿钱法,数年难见成效,皆因先时积弊太多,早令劣币泛滥,私铸猖獗,今纵收天下之铜制为良币,亦难济前所不及者。何况钱不可多,多则铜轻银重,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生民困苦,犹胜往前。”

见江颢抿唇不语,江帆又保证道,“宋末楮法积重难返,皆因官府难遏贪欲,以泛料夺百姓之财。今之钱票,乃四家钱庄共发之。一则明书额数,以杜超发,二则多用印押,以防伪造,三则隔年换界,以稳钞值,有同行监督之规,无官府强制之弊,百姓信则用,不信则弃,安与前宋同日而语?”

江颢没有回应。他将手指按在庄票上,缓缓推到江帆面前,“此票我不能收。”

江帆还想劝说,被江颢摆手打断,“此事我需与父亲仔细商议,无论可否,皆分文不取。”

江永的手边是一沓钱票。

大宣宝钞之不行也久矣。那些没有钞本、额限,不行回收、倒换的桑皮纸,只凭君王的意志强力推行。太(河蟹)祖朝回收民间金银,成祖朝五伐鞑靼、迁都北京、七下西洋,皆靠宝钞掠夺百姓财物。至于成化、弘治年间,一贯文钞只值铜钱二文,宝钞之轻不能市易,复以白银与通宝相权而用。万历初年,首辅赵涉川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合并赋役,通用白银折纳,而铜钱仅为小市之用,不再入于贡赋。事后观之,此举虽一时提高了行政效率,但朝廷将利权让与市井,尤其是江南从事采矿贩海的富商大户,一则失因钱制用之力,迨国用告绌,只可以加派、掠夺伤国之根基,二则令民众售布帛、菽粟以纳税银,岁丰则谷贱伤农,岁贫更有卖儿鬻女之悲,三则富商、权贵大肆积银,不唯启盗权之衅,更令奸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其为毒天下之烈,莫此为甚。近世以来,国中之银在民间者日消日耗,折银之害日彰日显。兼又市井流转之白银形制各异、成色不一,争执欺诈之事比比皆是。以钞代银,似已成为兴利革弊的必然。

江永的耳畔响起当年内阁会揖房中的笑声,顾潜洋洋自得地说起“岁造三千万贯宝钞,年收三千万金”的主张,众人只以异想天开而听之。如今想来,并非是此法绝不能施行,而是大家早已失却了对朝廷“但出宝钞,而民间信之”的信心。

他清楚地意识到,民间和官府的利益已被摆在盘秤两端,只有按下一个,才能将另一个高高擡起。

钱票取桑穰为料,其制方,长五寸,宽两寸有余,共五等面额:五十文、一百文、二百文、五百文和一贯。五十文与一百文的钱票以墨色为质,外为朵云纹花栏,背印分别为单色勾勒的《雪竹文禽图》及《太液荷风图》。二百文与五百文的钱票以青色为质,外为宝相花纹花栏,背印分别为《十六神骏图》及《洛神赋图》。一贯钱的钱票最为特别,它以朱色为质,外为江崖海水纹花栏,背印临摹的则是北宋最负盛名的山水画作《千里江山图》。五张钱票均有“神州金泉”的竖向题额,居中两行文字,首行为“凭票即付”,次行则以正楷大字标明面值。下方比照钱数绘有贯状铜钱,以十串标示一贯。钱图右侧写明钱票发行数量及本票编号,并印有象征使用年限的缠枝太平花纹。钱图左侧则列出联合发行“金泉”的四家钱庄,每个名字的下方,都印有该钱庄主事者的花押。

江永凑近辨认,发现倒都算是熟人。

位列四家钱庄之首的是杭州卢兴义的鼎丰钱庄。它的经营规模最大,资金最雄厚,与江永的瓜葛也最深。当年江永在浙东推行新政,朝廷分文未拨,地方各怀心思,之所以能略成其事,一则赖薛青玄在朝中相机帮扶,二则靠徐承业在余姚鼎力支持,三则有白教作乱,两任浙江巡抚因璐王之死负罪殉职,江永接掌全浙军政,四则是他四处筹募办理新政的资金时,广大宗族、商铺乃至寻常百姓慷慨解囊,而其中捐资出力最多、与官府走动最勤的人,便是鼎丰钱庄的卢掌柜。

固知商人也有急公好义之心,可他们很少做赔本的生意。卢掌柜看中了江永这个渐渐热起来的冷灶,不遗余力地烧火添柴,而江永在站稳脚跟后也投桃报李,不仅将建设新军所需的兵器、装备、粮草以及打造船只所需的木料、锔钉、帆布都交由鼎丰钱庄采购,还帮助他在九江、汉口等地开设分庄。宣军收复四川,卢兴义捐资百万,另以低息借出两百万两白银。只因张全寿盘踞西南多年,战事焦灼,坚城难克,兼又卢家生丝生意出现问题,急于回笼资金,江永才又去拜了黄鸣那尊大佛,以五分利请他垫付这两百万的借款。

隆武年间,江永任内阁首辅,与卢家多有往来。对于双屿通移署的善后问题,便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弘光四年,江永筹建通移署。其旨在集百姓之资金以求海贸之厚利,事成之后收益均摊,官府一则得附骥之财,二则得远洋之舟,来日海上遇警,天(河蟹)朝遂有一战之力。他请来被薛青玄排挤出朝的前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高邈总领其事。高邈为人正直、清名远扬,创设通移署,理财甚多而不纷杂,劳民甚众而不云扰。陈珪接任浙江巡抚,虽被视为薛青玄的心腹,却真心推戴江高二人,尽力保全新政的果实。然而随着陈珪去职、高邈离世,接任者不能遏制众人贪念,渐有官吏支取本金、员工贪墨公款、百姓炒作股价之事。隆武三年,当股价由最早的一百两白银暴涨至七百一十五两,接踵而至的多人贪腐、署内亏空与商船遇袭、血本无归的消息戳破了粉饰太平的虚幻泡沫。一夜之间,股价急挫至三十五两,坊间人心惶惶,几要酿成事端。江流补救不及,连忙上奏京师。江永闻讯后一时也束手无策,只得即刻启程回乡,先以自身威望稳住局势,再召集知府以上官员、各大商铺掌柜及宗族族长,于巡抚衙门会商处理方法。

彼时通移署共发放票据四万两千股,以一股三百两全部回收,需近一千三百万两白银。不久前处置巨贪姚升之,可调用锦衣卫抄得的三百万两,朝廷与浙江巡抚衙门分别再拿出一百万两,剩下的八百万两,则由以鼎丰钱庄为首的商业公会认购。江永把通移署的职能进行拆分,发放出海执照、收取商品税金的权责移交宁波府衙,而商业公会全权管理海贸的集资与经营,官府不再过问。此番商家出资甚多,作为补偿,朝廷继续承认通移署在未来八年的东南海贸的垄断地位,商家们知恩图报,当场提出要向兰秀山船厂无偿提供十年的优质木料。

当真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如许人的呕心沥血只换得今日的潦草收场,江永想来,竟不知向何处叹去。

“神州金泉”上,名列第二的是蜀川钱庄,画押人为岳维申的长子方誉。江永想起他与江颢一样属鸡,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岁月去何频。”他感慨道。

蜀川钱庄由江永一手创建。昔日宣军讨伐张全寿,向黄鸣借款五百万两白银,其中三百万为三年两分利,两百万为垫付卢老板的借款,一年五分利。幸而赵煜阳找到张全寿沉入江口的金银珠玉,才还清了如此高额的借贷。满载的商船回到泉州,黄鸣亲自前往府库,见琳琅满目的碎银钏钗,始觉此番利息之重,已累及川蜀穷民,又思江永与黄家结交多年,在朝中多有助力,今平定西南、名声日隆,更不当以小利伤盟友之心。故而黄鸣再派黄冠领长子黄树返回成都,不仅将利息二百二十八万两白银如数奉还,还以“江船不利海贸”为名把两艘巨轮留给江永,以资运输征战之用。彼时四川初定,江永乃客居之官,对于骤然多出的两百多万两白银,既不敢散落市井,成为大西军残余争抢的对象,也不敢放之官府,为官僚贪墨之、士绅嫉羡之、朝廷掠夺之,遂在岳维申和赵瞻之弟赵谨的建议下,设立蜀川钱庄,以黄家归还与张全寿搜刮剩余的五百万两白银为本,专营城市重建及百姓安置事宜。

故而“蜀川钱庄”虽称“钱庄”,却是江永在四川平乱、安民、施政所依仗的重要部门。江永走后,赵煜阳继续用它来主持田制改革——收买官绅家中超过一百亩的耕田,低价租与流民耕种,常平仓重设,水利兴修,矿藏开采,物资收购等事项。为了进一步融通资金,钱庄开始向民众提供用于重建家园的低息贷款及税银代付服务。等到岳维申因身患消渴症隐退,将钱庄的管理权交予长子岳方誉,蜀川钱庄已褪去官府属性而渐变为一商业机构,它在湖广荆州及云南大理开设分庄,因承办军需调运及对缅贸易而规模陡升。昔日岳维申很谨慎地将钱庄置于四川巡抚衙门的完全管控之下,如今新一代人掌舵,却千方百计地想将钱庄驶离官府的码头,谨防从岸上伸来的无餍的脏手。

“自负盈亏,固然铢两计较而多清廉,借贷谨慎而少坏账,然则嫌贫爱富,趋利薄施,与短视商贾何异?”江永对此大感不满,在寄给赵煜阳的书信中写道,“若要发财,贷出一笔款项,让他自做去。百姓之血汗至可深怜,万不能谋于私利,切记切记!”

前几日董齐从云南寄信来,说用存于蜀川钱庄大理分号的资金,已在边陲山乡建置县学若干。江永闻知,心下稍有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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