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自立辟(二)(2/2)
重狱位于牢房的最深处,在这个冬日的清晨暗冷如冰窖。庞迥辨得出墨色中渗进的一线微熹,但是江颢不能。
刘镇走进牢房,将一杯毒酒放在庞迥面前,“朱知府今日出殡,你该去给他赔罪了。”
瓷杯握在手中,冰寒刺骨,庞迥浑身颤抖起来。在刘镇反复的催促下,他的唇齿终于摩擦出了声音,“此酒不堪相劝,”庞迥勉强撑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江公子,好自为之。”
江颢离开府狱的同时,庞迥被裹进半卷破席,从死囚洞拖了出去。
“公主殿下和家父昨夜已离皖归京。”
“竟如此匆忙?”范敞惊诧道,“令尊昨日清晨来,半夜走,目不交睫,席不暇暖,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还不是担心你们大张旗鼓送行,又惹出什么事端?江颢苦笑道,“此间恩怨暂了,京城诸事,也离不开家父。”
“江公身系社稷生民安危,的确不宜久离阙廷,”出了城门,范敞与江颢都翻身上马,“今早我在丁家的路祭棚中,听闻昨夜元辅与丁老尚书立下要约,许士绅以三百万两白银偿清徽州积欠,而官府则不再追查境内府库。”
根据朱瀚汇总的信息,三百万两白银将将是徽州历年欠赋的一半。然而由士绅一手交出,既省去官府追征之苦,又掩下更多不可告人之事,官绅颜面皆存,尚能继续融洽相处。朝廷有意息事宁人,索性对他们的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暂停追征,至于欠赋来源及逃税途径,官府仍要继续清查下去。”
“听说他们要在城门外立通石碑,上刻士绅商贾姓名及认捐数额,令一府六县无人不知其善举,”范敞迟疑道,“若果真如此,官府还能继续清查吗?”
一块石碑,只道半数实情。那些士绅商贾成了抵御强权、保护百姓的救世主,而朝廷官府便只是敲剥民财、扰乱治安的守财奴——既成了人人喊打的守财奴,又怎能从救世主老爷的眼皮下抢钱呢?“好一群倾家为国的忠臣孝子!好一群尽瘁桑梓的耆老儒商!” 江颢一时不知应当感到激愤还是悲哀,仰天大笑道,“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主子继续安稳做主子,奴才继续安稳做奴才,待到血色隐去,记忆磨平,石碑宛然如新,仍道天地澄明,万世太平!”
“和徽,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江颢摇头。寒风乍起,雪粒飞飏,他朝冻得通红的手指呵了口气,重新握紧缰绳,“子高兄,起风了。”
“是啊,和去年一样,这个冬天应该会很冷。”
“不一样了,”江颢叹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成于草莽之间,发于林樾水涯,送于市井郊野,或彳亍于穷巷,或徘徊于高轩,或飘忽于陋室,或激飏于梁园。蹶石伐木,难以阻其乘凌;摧城隳都,不能损其赫煊。及其芟良莠,混清浊,屠贫富,杀贵贱,令万物化为虚无,天地遁入长夜,可有新荑生于草泽,神人降于云间?罢!罢!罢!且寻一庐以穷年!”
他一面浩叹,一面与范敞打马前驰。忽听耳畔响起凄凉的唢呐声,忙又牵马避让道旁。与朱府相比,这支送葬的队伍实在太过寒酸:一名中年人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泪水纵横化开满脸寒霜,他果真悲痛极了,悲痛到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魂幡。在他的身后,是三四名面黄肌瘦的擡棺人,两三支呜呜咽咽的竹唢呐。他们穿着单薄,北风一吹,便能看见孝袍下裸露着的麻杆一样的小腿,与他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队伍中央那口雕满精致花纹的红木棺材。
棺材尺寸很小,只能容下一两岁的孩童。江颢眉头微蹙,对范敞小声道,“夭折之子,何须厚葬?父母辈一寒如此,合该节哀保重才是。”
送葬的队伍在枯草间缠成了一条雪线,渐渐缩短,直至消失不见。范敞收回目光,叹出一口沉重的长气,“哪里是为子送葬,棺材里的不过是条恶犬。李四三岁的幼子阿毛,眼下还躺在床上不得收殓呢。”
“什么?”
“李四乃歙县潘家的世仆,阿毛随父服役府中,被潘三公子豢养的猎犬撕咬至死。李四悲愤欲绝,一怒之下打杀猎犬,被吊在梁下鞭抽了一天一夜,”范敞声音沉闷,“后经其妻在主母面前磕头求情,潘三才答应留他一命。然而作为报偿,李四全家都要为他的猎犬殓葬送终。”
“率兽食人,其非仁也!”
“世仆素贱,本与犬马牛羊无异。先顾主之命,行送殡之事,从来都是这个规矩。”
“从来如此,便对吗 ”
“对错又能如何?别人府里的奴仆,凌之不违其法,杀之不偿其命。外人或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又何必自取其辱?”范敞率先走上另一条岔路,回头催促江颢,“和徽,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你今日帮了他,来日面临同种境地,你可还能及时相助?就算你帮得了他一人,天下贱民不计其数,你帮得了千千万万的人吗?天寒路滑,快些上路吧,也许你关注他少些,他的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江颢点点头,听从了范敞的劝告。
他沉默着走出半里,突然拨转马头,再次向那支送葬的队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