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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自立辟(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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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自立辟(二)

代理府衙庶务的许知县是位忠厚老者。他站在死牢外头,每听刑具从庞迥嘴里掏出一声惨叫,被公服裹着的肥肉就会在寒风中颤抖一次。一盏纸灯曳了两道人影来到许知县面前,他定睛一看,连呼两声“阿弥陀佛”,“江公子,您可来了!夤夜请至,愧何如之——”

“闲话休提,且问牢中情形如何?”

“庞迥此贼顽固至极,械、镣、棍、拶诸刑加身,犹未吐露一言,连累妻儿惨受榜掠,心似毫无悔意。直至狱吏砍下其子小指,伤及手足肢体,彼方破口大骂,”许知县擦了擦湿透的额头,“其言粗鄙,不堪入目,激切狂悖之处,竟高呼公子名讳,称非公子前来,宁死也不会道出实情。 ”

江颢面沉似水。他怨庞迥以势利之心结交,如今大难临头,又唤自己来见惨状——既抱定必死之志,庞迥岂会果真出卖主谋,求取公门垂怜?无非是思度自己良善,请以妻孥之托,委以身后之事。“我去见他,”沉默片刻,江颢又补充道,“还请给他包扎伤口、换件衣裳,在下素爱干净,不愿见人满身血污、衣不蔽体。再送些吃食,免得他口腹癫乱、出言不逊。”

“是,下官即刻去办,”许知县望向四周,惴惴道,“公子夜半来此,不知元辅可知?”

“此事江颢一力担之,与家父无干。”

“下官绝无此意,唯是担心庞迥与公子独处一室,困兽挣扎,再生不虞之变……”

“妻儿皆在牢中,他不敢轻举妄动,”江颢冷声道,“在下自有分寸。一应布置善后之事,还要有劳许公。”

短短数日未见,庞迥已是不成人形。他原本有些富态,步履稍急,那张总衔着笑意的黑脸就会添上油光水滑的可爱。如今那抹光润被酷刑刮去,昏暗的烛影狠狠按住撕裂的面皮,勾勒出其下骷髅的轮廓。刚换上的薄衣裹着阴风,将空荡的左袖吹得前后摇摆。红的、黄的液体洇出来,左一道,右一片,逐渐汇成狰狞的血网。江颢看着,心中泛起不忍,然而并不觉庞迥如何狼狈——他将一向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从容地坐在自己的对面。

江颢夹了几口菜,又喝了一杯酒,似要证明无人向他下毒,“吃吧。”

庞迥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杯,随即一饮而尽 ,“若非帝女在皖,吾事未必不成。终归是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时也命也,非人之所能也。”

朱瀚遇刺后,刑房官吏昼夜侦查,已略知背后原情。徽州之乱,起自清理亏空之策,官长用事操切,却不销磨党偏,徒惹旁人口舌,士绅铢施两较,宁与公门周旋,不以一毫利物。庞迥一派离间其中,怂恿士绅抗法,煽动百姓罢市,再唆使朱瀚拘押好事学子,严惩跋扈缙绅。待两方鹬蚌相争,驯致局面不可收拾,他们便可以趁势伸张,坐收渔翁之利。江颢暗恨自己识人不明,竟未早些发觉他的异状,如今见他毫无悔意,语气更加冰冷,“庞兄底细,我已尽知。汝本宁国府泾县章家佃仆,曾祖迁居皖南,附居大户之村,佃种章氏之田,殡葬田主之山,遂立文契,入为贱籍,累世纳租应役,不可振拔。汝少读诗书,有志仕宦,却遭同乡绅衿所讦,谓汝出身污贱,不可为官,故只得徙居歙县,以教书作幕谋生,”江颢拍案而起,“不平便激风波险,何管他人命浅深。庞兄为雪雠耻,不惜倒行逆施,置妻儿于斧镬之下,乡党于水火之中。今吾与君决绝,不出恶言相诟,但望佐斗者伤,果报不爽——告辞!”

“我牛马的日子过够了!”江颢转身之际,忽听庞迥在背后嘶吼,“这天下十九之数的人,牛马的日子都过够了!今吾首事不终,岂乏穷民继之于后?”

江颢眸中闪过寒意,“你们要做李翊、张全寿吗?”

“山崩水涌,宣国当沉,任尔筑堤塞壅,也无回挽之力!”

“庞迥!”

“彼以毒政虐民,譬之洪水泻地,柔者靡之,固者脱之,犹有山腹为坻,门板为筏。故茹其毒者尚有茍存之机,甘从驱迫,亡命之徒喜见启衅之端,恣为不逞。当是时也,贼势尚孤,民心未散,如能识其几而豫图潜消之,拯罢困之民,诛贪毒之吏,则贼氛可息,而国本可保也,”庞迥缓缓起身,与勃然变色的江颢四目相对,“惜乎为人上者昏聩倦勤,窃国之宦逞私乱政,致使水势益嚣,禾稼殆尽,使饥民坐以待毙,徒为安安饿殍,可乎?宣君自绝于天,结怨于民,非吾之主,乃吾之雠。独夫民贼,当诛之以顺天命。锄耰棘矜固不如钩戟长铩,然趋火赴渊者岂少也哉?”

“有人度德量力,不求一旦富贵,也有人甘弃性命,情愿放手一搏!我们这些‘贱奴’,”庞迥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他的面色煞白,几乎要晕厥过去,“我们这些‘贱奴’,做小伏低,包羞忍辱了太久,该将这天翻转过来,令尔等来仆事于我!”

江颢被他的气势镇住,声音不由放低,“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此树先遇苔埋菌压,鸟剥虫穿,又遭风摧雨折,兵乱火劫,如今已枯死其半。残喘之地载瘿衔瘤,牵枝萦蔓,运斤翦伐则伤根沥血,留毒裕蛊则旧本就悴。纵见五星聚于奎璧,黄河清于六省,国事之败,卒无可为,”庞迥回应道,“蚍蜉虽小,犹能摇枝晃叶,积千百之数,定会根连株拔!华夏广大,尽可新栽群木,骈植嘉果,子孙千万,必见新荑濯如、枝干长荣(注8)!”

“尔自以救民水火,却不顾长城毁堕,遍地腥膻!来日中原陆沉,百年丘墟,尔又寻何处种植花木?”

“和徽,我知你,胜于你知我,”庞迥坐回板凳,仅剩的右臂颤抖着,将壶中之物全部倒了出来。两只瓷杯是那样渺小,鼓起的酒水顺着杯沿滑下,在桌上蜿蜒成暗河,“海啸山崩之日,你将以身阻之。然而驰湍势盛,不能援彼于溺,唯只捐躯国难。身后衣冠褰裳跪道旁,奉金银以全身,弃良知以终年。杂种狗奴辈不知事体,驱纵虎狼以役牛马,儒士名流茍图衣食,俯首屈膝而称奴婢。今之当途,来日投职名于虏,自有法为异族辩经,然而禹甸残破,九州疮痍,生民无骨可敲、无髓可吸之际,究有谁人怜之?”

“一日高悬比之两日并出,何以异哉!为奴比之为奴之奴,何以异哉!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庞迥仰头大笑,形迹近乎疯癫,“可惜江元辅晚生一运,他救不了这个世道!和徽,我只是先行一步,他日大劫临头,不仅是你,你的父母、亲友,你的公主殿下乃至你们的子女,全都无法逃脱!”

凶谶一般的话语挑断了江颢最后一线理智。他的脸涨得通红,额角与脖颈处的青筋几乎要挣出皮肤,“混帐!你在胡说什么?”他抓住庞迥的衣领与之滚作一团,一面拉扯,一面口不择言道,“你们究竟有何意图?背后主使是谁?你们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难道非要毁了这个天下才肯罢休吗……”

待头脑清醒一些,方将烂泥般的庞迥掷到草垫上。江颢坐回烛光前,团起痉挛的双臂大口喘气。

“士大夫读书,不在仁人与爱物,而在蒙蔽与自欺。和徽,汝生于富贵权要之家,可曾真正见过路边冻死之骨?汝衣锦衣,食玉食,可曾真正受过饥饿冻馁之苦?因之,吾言‘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于尔不过轻易之琐事,吾言‘等贵贱,均贫富’,于尔不过嚣嚣之虚言。既是如此,贤弟之问,吾不能答,”庞迥望着江颢起伏的后背,声音出奇平静,“这便是我想对你说的实情。和徽,我欺你瞒你,是我负你,但论我真心——罢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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