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高处(二)(2/2)
“便是只能从君?”
江永垂下眼眸。
“若夫天子之位,窃之者非小人、奸佞,即盗贼、夷狄,得国不正,又岂能永世而全身。何况传之子孙,欲以一姓之私利夺天下之公义,再穿凿先王之至教,譬如沐猴而冠,唯沾沾而自喜,不知将获罪于天——王朝无三百之数,胡虏无百年之运,道理正在于此,”岳维申将自己的思考坦诚相告,“当有一人掀翻此溷浊天地,或黜昏君而择贤秀之人,世代禅让以杜私图,或废帝座而设执事之署,诸事共议以行善政——此皆合道、治二统而济国长民之道也,江公意下如何?”
“若如崧翰所言,所谓道统者,在朝存乎公卿,在野存乎士绅。今观庙堂之党争,府县之民乱,见彼等以陆王任情、程朱牟利、孔孟杀人,仍觉其可济国而长民乎?”
“彼乃道贼,不可承家国之重。”
“却是遍地道贼,戕害多少仁义,”江永应道,“千载疏解,何物不成名相。崧翰却迟迟不肯勘破,一何可悲。”
“可悲”二字带上些许嘲讽与自嘲,听得岳维申脸上火辣。是啊,天理渺远,人欲却近,世之熙攘,终归是背前者多而忘后者少。贞莹内精者,众人是之,却贫病饥寒,软诡歊欹者,后世非之,却光烂门闼,世事由来颠倒如此,而儒者哺糟啜醨,恍若未察。前者亡而后者存,历经千淘万漉,终于更易高卑,“还请江公教我,华夏之前路,更在何方?”
“近来观史,从陈涉世家读至太(河蟹)祖实录,”江永略一停顿,又道,“再览全寿、李翊之文档。某之愚见,许是应向下求。”
江颢见岳先生的茶杯长久地悬停在空中,又随叹息一同落下。“恒之兄,”他敛起眸中惊畏与犹疑的光芒,低声告诫道,“你走得太远了。”
至于是偏离太远还是超前太甚,他却没有说清。
腾起的喧闹霍然摇动黄色幔帐。江颢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擡眼看向木龛。至圣先师在画中双手交叉端举胸前,神情温而厉、恭而安,回答却被无来由的寒风吹散了。“嘭——”殿外的案桌翻倒在地,砸出汹涌嘈乱的嘶吼与哭嚎。江颢快步走出大殿,正看见一众身着窄袖、手持棍棒的皂吏在学子间扑打。他们的脸上夹杂着官对民、贫对富、贱对贵、自己人对自己人的独特的凶神恶煞,棍下衣冠零落、斯文扫地,更有惨呼连连。他急忙上前制止,却被人抢先拉住了手臂,“江公子,可算找到您了!”
江颢回头望去,“庞师爷,你快让他们停手!”
“依着太(河蟹)祖定下的学规,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可进言,更何况聚众为乱,”庞师爷无动于衷,“这些相公们心火太炽,听不下小老儿的肺腑之劝,也只好以热治热,看能否逆取而得了。”
这哪里是无能为力,分明是有意报复,江颢大感不悦,“彼皆功名在身,岂可受棍杖之辱?学子再有不是,大成殿前,也不容尔等这般放肆!”
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公子忽然言语激切,宛如玉树结霜,显出少有的峥嵘来。庞师爷一愣,待缓过神来,朝院中挥了挥手。正在穷追猛打的役吏纷纷停下脚步,放那些鼻青脸肿的儒生逃出学宫。
“江公子,城中纷乱,还请随下官返回府衙——暖轿早已备好,现就停在学宫外。”
“那他们呢?”江颢指着墙边一排五花大绑的士子问道。他们中有人眼眶青肿得厉害,几乎不能视物,有人满脸血污,原是被砸破了头皮、打断了鼻骨,在青色的襕衫上染出点点红梅,还有人折了胳膊或小腿,正倒在地上痛呼哀嚎……江颢走近,认出当初桌案上慷慨陈词、人群中分发卷堂文的青年,至于那些面生的学子,想来在面对役吏时曾反抗得最为激切。他来回辨识数遍,确认其中并无表兄沈迈与汪典、范敞两位好友,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此皆纠党闹事的首犯,需带回府衙详加审问。”
事体无有不明,轻重却由心证。“诸生为萧公而来,听讲问学,不能称为纠党,足迹未出学宫,亦非算作闹事,”江颢辩白道,“亲民官者,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还请朱公与庞老网开一面,莫要革其功名。”
具功名者,既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又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注16)。庞师爷看穿他的心思,只是微笑,“全府刑名之事,一凭府尊察断,非小老儿所能过问。幸而江公子袖手在旁,不曾受人蛊惑,不然兴府尊雷霆之怒,恐要令彼罪加一等了。”
话中隐有威胁之意,江颢不好再争,只请求为身受重伤的学子松绑疗治。在庞师爷勉强答应并履行承诺之后,他才搀起那名视物有碍的青年,沉默着跨过棂星门和泮池,又向等在戟门边的范敞拱手告辞,随师爷缓缓走出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