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生(三)(2/2)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总不能让幕后黑手平白欺负咱们,”江帆把银锭揣进怀中,保证道,“夫人放心,此事我江帆一人做一人当,无论成败生死,绝不干系旁人,尤其不会牵累少爷!”
“小小年纪就谈生死,也不怕忌讳,”沈蔚曲指在他眉心敲了一下,先是嗔怪,随即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不在乎花钱,也不怕被污蔑,只要你们小辈都平平安安的,也就不负我们一番养育的苦心了。”
上元夜永远是极热闹的。江颢他们偷偷跑到三山街上,看烟花蔽天,灯市如昼,缛彩繁光远缀天,千金笑映九枝前,眼睛快不够用了;听凤箫声动,车马辚辚,楼台玉笙歌舞,梨园四部管弦,耳朵快不够用了。何况还有在风中弥漫的元宵的香气,“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街巷中汹涌而喧嚣的人潮,“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海岛”,声光气味,形形色色,几乎要充塞五感,坠入浮幻——然而今日的他们并无物喜之心。江帆凑到一个小乞丐的耳边,低声问道,“怎么样,看到那个人了吗?”
七八岁的小孩摇摇头,“还没有。”
“你真的记清他的长相了吗?”
“他杀了我哥哥!”小乞丐大声抗辩,忙被江帆捂住了嘴巴,“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他来!”
江帆再去花子洞的时候,收获比想象中大得多。
杆上的接过三十两纹银,二话不说,招手唤来一个小乞丐,“她知道的多,你直接问她吧。”
小乞丐自小没了爹娘,一直跟着哥哥过活。哥哥偷东西,她就帮哥哥望风,哥哥沿街乞讨,她就替哥哥打板唱鼠来宝。忽然有天哥哥给她买了碗喷香喷香的五香豆,她捡了一颗塞进嘴里,含了半天舍不得嚼,直到豆子没有味道了,才用舌头小心压扁。“有人让我办件差事,给了好多钱呢,”哥哥冲她傻笑,露出一嘴被打烂的牙齿,“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天天吃五香豆了!”
“我也要帮哥哥!”
“那可不行,东家特地交代,这件事得我单独亲自完成,”没想到哥哥一口回绝了她,“今天晚上你不要跟着我,乖乖在花子洞睡觉。明早我带你去吃鸭血粉丝汤,就这么定了。”
口水在嘴巴里泛滥成灾,小乞丐用它舔湿干裂的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但她还是不放心。夜幕一降,她就悄悄跟在哥哥身后,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隐蔽的破庙。庙殿中央生着一蓬火,斑驳的墙上映了个暗红的人影。人影晃动几下,就把几颗碎银扔给了新来的小影子。小影子欣喜若狂,突然倒伏下去,再出现时变成了个大胖子——哥哥搬着半人高的书稿,涨红了脸,仰起了腰,脚步踉跄着朝庙外走去。他发现了躲在廊柱阴影里的小乞丐,恶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警告她早些回去。小乞丐随他朝庙外走,临跨门槛时忽然下意识回望——那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正踩灭最后一片火星。余烬乍然一亮后彻底消亡。就在它回光返照的刹那,她看清了中年人的脸。
小乞丐在花子洞里做了一夜噩梦,不是梦到哥哥被人打了,就是他失足跌进河里。醒来时天还是蒙蒙亮,她就迫不及待地到街上去迎哥哥,迎了整整两天,再没看见哥哥的身影。
后来有人在河里捞起一具浮尸,尸体被泡的发肿,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但她认出了哥哥的衣裳。捞尸的渔民让她拿一两银子换回哥哥的遗体,她怎么也凑不齐,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重新扔回河里……
她看得清楚,哥哥的胸口有处致命伤,定然是被人害死的。
满街孩童身着新衣,在灯棚下嬉笑打闹,小乞丐看着,又想起哥哥。她将泪水擦干,眸中染上更深的恨意。江颢隔着江帆拍拍小乞丐的肩膀,刚想安慰两句,突然听她大叫一声,“找到了!”
“在哪?”
“那,穿蓝衣服的人就是!”
江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站在香料铺前,虽然高冠、道袍、浅履,一副书生打扮,江帆仍能察觉其周身隐隐浮现的江湖气。“少爷,我们去看下情况,您和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跟过来!”他拉着小乞丐悄声靠近,那人似有所感,猛然回头间恰与江帆四目相对。中年人心神一晃,扔下半截熟结沉香拔腿就跑。店主尚在心疼喊叫,那阵旋风已刮过几家门市。“站住!”江帆与小乞丐在后面穷追不舍。前方人群突然散开,表演杂耍的人失了手,两只铜锣“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二人跨过铜锣,杂耍摊上的爬杆又顺势倒了下来。江帆闪身避过,不小心撞翻了大路另一侧的傀儡戏台。随着孩子的一声啼哭,人群彻底乱作一团——尖叫声,呼唤声,叱骂声交杂累叠还不够,店外拴着的驴、路人牵着的马、院后跑着的狗也纷纷加入乱局。中年人脚力健,从三山街跑到奇望街速度都没有变缓,完全不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他一直留心着与江帆二人之间的距离,连续弄倒了几架灯棚,却没能让仓皇救火的人群阻住他们的脚步。中年人懊丧地回头看路,一台青呢小轿在眼前陡然放大……猛烈的撞击险些翻了轿身,有刑部尚书严展骑马赶到,箭袖一指脱口大骂道,“无故当街攘夺斗殴,依律俱当擒拿——巡城御史何在?”
“他杀了我哥哥,他是坏人!”中年人撞轿缓神的当儿,小乞丐已经钻到他的身边。那人发了狠,一把扯开抓在自己衣摆上的手,擡脚踹上它的主人的胸口。小乞丐痛叫着磕倒在路边,恰好躲开飞来的货筐。江帆捂着红肿的额角继续追赶,各式花灯在他身周急急游走。他一时花了眼,没注意到那人从茶水棚里抢来一张长凳,冲着自己的双腿狠劲扫来……剧烈的疼痛自膝盖冲上脑顶,四肢贴地的江帆看见地上变粗变短的条凳的阴影,怔楞之间已被一团更大的阴影包裹,“少爷!不是不叫你跟来的吗?”
木板与骨肉相撞的声音太响,若在往日,小少爷是定然会掉几颗金豆子的。但江颢只是闷哼一声,就紧咬齿冠摇晃起身,扶着江帆的两腋把他拖到路边,“阿帆,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三字还未出口,一道寒光忽然闪过江帆的眼角,“少爷小心!”他用尽全力把江颢往后推搡,没想到那人动作更快。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匕首直直刺向江颢的面门,幸好江颢反应迅速,及时捉住了他的手腕。两人用匕首的高低较量着彼此的力气,一人使力下压,一人用劲上擡。江颢的额头涌满了汗珠,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刀锋寸寸逼近自己的鼻尖。忽而手中一松,整个人都向前扑去。“哥儿,没事吧?”有人适时上前,一面扶住他的肩膀,一面抽出匕首防止伤人,“跑得满头大汗,可要小心些,回头莫着凉了。”
江颢打量来人片刻,脸上扬起笑容,“公明叔叔!”
面白无须,身着蓝白芦席纹棉衣的陈公明有些惊喜,“哥儿认得在下?”
江颢狡黠地眨眨眼,“前几天是叔叔亲自送爹爹回家的,我在门厅都看到了!”
在即将得手前突然放弃,那个中年人显然不会是良心发现。他用余光瞥见两名锦衣卫提刀走近,不得已才转身逃跑。他的肩臂泛着酸意,手心火辣辣地疼,在连续撞翻了几个人后,快跑变成了曳步。然而他不甘心束手就擒,又咬起一股气力冲上淮清桥。他手攀护栏想要跳入河中,小腿却被一双铁钳拖下,还未看清来人的身份,胸口就挨了重重一脚。中年人立刻感到气窒神迷,头昏眼花,躺在桥上再无反抗的能力。两名锦衣卫旗校将他用牛筋绳索五花大绑,又随手扯了块布把嘴堵实。那人急得面色通红,两眼惊恐得来回乱觑,嗓中拧出“呜呜隆隆”的怪响。陈公明向他走来,目光却投向桥下,“章御史,这条大鱼归咱们东厂了。”
巡城御史章韶领数十名官兵跑上石桥,朝陈公明拱手行礼道,“此人扰乱市肆,当街伤人,擒拿后理当交由巡捕营论处,何烦厂公与诸位中贵人费力劳神?”
“此人身涉镇抚司里的一桩要案,需得收押仔细审问,” 公明负手而立,“至于维持街道秩序、安抚受伤百姓、赔偿店铺损失,还要劳烦章御史多多费心。”
章韶唯唯告退。公明指示旗校将嫌犯押回镇抚司,含笑向桥下的那群少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