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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浮生(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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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浮生(三)

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注8)。智者爱上善之若水,定然也爱江南。无论是浩浩奔涌、横无际涯的长江,澌澌流转、碧波荡漾的山泉,亦或是秦楼楚馆前涂脂飘粉的河水、庭园苑囿中的倾酒漱墨的珍池,水似乎永远是清洁的:可清涤祭庙,可洁身净志,可安放“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三闾大夫透明的魂灵。然而鲜有人注意到另外一些水域,它们蛰伏于地下,潜入不见日光的僻地。沾染屠宰铺的灰红,染布坊的酱紫,刻书坊的墨黑,浆洗户的白沫,兼以许多汗血浊秽,自阴沟悄然汇集。它们碰撞起白色的泡沫,不情不愿地混合、交融,一同奔赴河海。寰宇广大,万物增减有自,百川入海,海蒸为云,嘘吸成雨,雨落千江。清者,浊者,辅车相依、此消彼长而总量不变也。

清者譬如庙堂乡野,天道昭昭,王道煌煌。人人行有所约,因有所报。

浊者譬如草莽江湖,月黑风高,急流暗潮。公序良俗在此如若无物,人们举起最锋利的刀锋,翻动最狡狠的唇舌,潜藏在巷弄的深处更深处,将混着风尘与腐臭的血水渗进日光朗照不到的罅隙——清流无力时,浊流就更加充盈。于是鸠杖鹑衣取代了高冠博带,冠冕堂皇背后是百孔千疮。欺诈骗走了诚信,野蛮杀死了文明,混乱破坏了秩序,死亡终结了生机。恰如薄如蝉翼的宣纸上铺满了歌功颂德与粉饰太平的文字,却遮不住其下的满地尘霜,更何况如今还破了口,凶暴与卑鄙黑雾一般涌上来。纵使一叶障目,又能轻忽几时?

江帆曾长久地行于此浊流之中。这个世道不讲悲悯仁慈、善恶有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讨论物竞利争、以邻为壑、“弱之肉,强之食”。他已经忘却了双亲的样貌,依稀记得有个妹妹,趴在他的背上,慢慢枯萎、腐臭,留他一人穿行于荒乱无序的世间:刚刚走出陕西时,只是饿,饿到目眩头晕,前胸贴背,腹中像有团火在熊熊灼烧,进入河南时入了冬,没有完整的单衣蔽体,于是加上冷,高烧不退,身上不住打颤,好容易熬过去了,官军又闯了进来。贺之诚的部队在村野四处杀烧抢掠,染血的刀锋与沉重的马蹄将活生生的人碎成一摊骨肉。那些死去很久被雨水泡得肿胀的尸首、脱离了身体后犹在摆动的残肢、以各种形式撕扯开的皮肉以及露出的紫红色的内脏都成为他永世无法摆脱的噩梦。江帆侥幸逃开屠杀,跌跌撞撞朝南面奔去,谁知又撞上更加凶残的张全寿……一路逃亡之中,为了生存,江帆抛却了良知,坚硬了心肠,吃过路边的野狗,山上的树皮,庙里的黏土——但绝对没有吃人,习惯于拉帮结派,偷窃抢夺,欺诈蛊惑——但绝对不曾背叛。他有自己的判断与坚持,纵然因眼前境遇一时从权,也不会滑进卑鄙的深渊。张全寿倒行逆施、惹得蜀中天怒人怨,还是小叫花的江帆早有不满之心,于是悄悄将成都城中的消息传递给江永。那一仗宣军大获全胜,不久便扫平了四川境内的流寇,让西南回归大宣的版图。而江帆也因此崭露锋芒,为江永赏识收入府中,成为少爷江颢的贴身书童。

诸般过往皆为陈迹,如今的江帆无冻馁之患、奔波之苦,有人关照,有书可读。除了不时萦绕的噩梦,他几乎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如此——直到妖书案发,江永被扣在内阁,他才再一次醒悟到,所谓的安逸不过是两次动荡间的短暂过渡,酒徒会灌醉独醒,暗夜会吞噬孤灯,所有人都在往绝路上奔,他们会诛戮尔驹,倾覆尔车,将你拉入泥淖,陪他们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起某个夏夜窗外的大雨。江颢是个深山清涧般心净无尘的贵人,惯爱支开轩窗,卧听风吹残荷,雨打芭蕉。然而江帆却与之迥若霄壤。他睁大了眼睛,心惊胆战地盯着檐下水流如注。猖獗的滚雷嘶吼而过,劈下闪电将天幕映得惨白。江颢低哼一声,伸臂抱住他,“别怕,”小少爷安慰道,“房子好结实,风雨雷电都进不来的。”

狂风卷了进来,吹得书页沙沙作响。拉斜的雨线发了疯似的想钻进窗洞,却为宽阔的房檐阻隔,只能悻悻留在屋外。江帆瞧着,心头思绪翻涌。腥风醎雨满河山,何来的高卧安枕呢。他在安逸的生活里钝了五感,软了身骨,竟忘记了那为阖府上下遮风挡雨的江永身体竟有多么单薄。历练老成的舵手如有任何闪失,这枚颠簸于惊涛骇浪中的舟楫将立刻分崩离析、万劫不复!

我命犹草芥,纵死不足惜。可江颢这般娇贵,能经受住多少风浪?夜风吹得江帆寒毛尽竖,他轻轻拍了拍江颢的手臂,良久沉思之后,眸光突然变得灼亮:这是一条绝路,却未尝不能踏出生天——众人皆醉,消灭酒徒便是,暗夜吞舟,那就吹灭孤灯,再造一轮朝阳!

比之太短的阳春,太薄的白雪,江帆还是更熟悉地下的浊流与泥淖。江湖是一张用利益与恩怨编织的大网,奔走其间的人——无论是士农工商诸行业,还是蜂麻燕雀各骗门,以至于兵痞、无赖、乞丐、娼(河蟹)妓,各有各的应在。江帆做过几年小叫花,如今“再作冯妇”,虽然略显仓促,所幸补牢未晚。他知道那些沿门讨饭、哭着求“老爷太太行行好,赏些剩的吃”的全是没有家门的乞丐,只有那些手拿竹板、三岔板、牛骨、渔鼓,且说且唱挨户讨要的乞丐,才是有组织的、穷家门中的人(注9)。只消上前探问一二,他很快便得知了南京城中乞丐头目,即“杆上的”的常居之地。

“大哥,辛苦辛苦。”见面道辛苦,必是江湖人。

江帆前往通济门内花子洞,恰逢杆上的睡到日上三竿刚醒。那个中年人鹑衣百结,蓬头垢面,却无来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度。他一面享用着手下献上的饭菜,一面半擡双眼打量江帆,“你不是跑江湖的。”

“之前是吃搁念的,如今给海翅子做展点。”

江湖人为便于交流,自发创制出一套以遁辞隐义、谲譬指事为特征的隐语,行内谓之“春点”。江帆说的便是一句春点,意思是“之前是跑江湖的,如今给高官做家仆。”

杆上的听他如此说,不由眼睛一亮,“你个怎科子还会团春?”意思是“你小子还会说春点?”

江帆点点头。江湖规矩,生意场外不团春。故而自证身份后,他重又用正常的文辞说道,“兄弟家中出了些事情,想请大哥帮忙则个。”

杆上的偏过头去,没有理他。

“小弟今年才到南都,一直没来及拜会大哥,实在是我的罪过,”江帆深深一揖,“眼下家中确实出了大事,还请大哥不计前嫌,帮帮小弟——只要这次大哥愿出手相助,来日小弟一定加倍奉还!”

杆上的见他举止有礼,言语谦恭,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又穿着干净体面的布衣,自带一份被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优容——若来日有难,或许这真是根救命的稻草,心下不满稍减,“大家都是走江湖的,讲究个广结善缘,”他用残破的衣角擦去嘴角油渍,“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前几日城中有人散布妖书,里面的内容对家里的老爷不利,”江帆简单介绍事情经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绝对逃不开大哥的法眼。小弟想向大哥问些情况,也好早点抓住那些背后使绊子的小人。”

杆上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是江元辅家的人?”

不愧是管辖一城的乞丐头目,消息之灵通果然名不虚传。江帆抱拳拱手,将腰杆压得更深,“走江湖不传真名,还请大哥体谅。”

“当初鞑子攻城,是江元辅带兵赶到,救了一城的人。所以你家老爷是江元辅也好,不是也好,这个忙我都帮了,”杆上的郑重其事地许诺道,“我派手下的兄弟去打探情况,后天这个时候你再过来,我给你消息。”

“多谢大哥!”

“你也是个老合,攒儿亮的,”谈起生意,杆上的又说回了春点,“要你汪句,不算多吧。”

江湖之人谓之“老合”,明白江湖事便称“攒儿亮”。杆上的找江帆要报酬,“汪句”便是三十两。

江帆倒抽一口冷气,“小弟囊中羞涩,砸砸浆行吗?”

“月爱,不能再少了。”

好说歹说只便宜了一两,江帆担心杆上的不耐烦,也不敢再讨价还价,“多谢大哥。后天这个时候,小弟定把谢钱全数带到。”

虽然江帆省吃俭用攒下一些闲钱,但一下拿出二十九两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不忍去找养父母讨要,只好向夫人交了底。沈蔚出身名门,对江湖之事既无了解,也无好感,更谈不上信任。她把三枚十两的银锭交给江帆,依旧不放心道,“那些人可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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