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易主(二)(1/2)
东君易主(二)
昔年,江永赴京颂冤路过常熟,曾在钱文斌的府上小住。十六岁上下的少年,曾经也是父母娇生惯养的宁馨儿、僚属众星捧月的官家子,彼时却要一力扛起沉重的生活负担与丧父的万古之痛。他精瘦、黝黑、疲惫、沉默,神情体态不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士子,反倒更像躬执耕穑、承星履草的农夫。那个眼中闪烁狡黠、唇边载满欢笑的孩童再不会回来了,钱文斌心疼地想,所幸父辈的教诲永远刻在了江永的身上:他的衣衫单薄短窄、补缀良多,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他请自己修改颂冤的状纸,背来一筐瓜果以为谢礼,坐在锦绣华堂中,神情不卑不抑——识遍人间疾苦方能不动于心,此子坚韧,来日定成大器。
那时咸嘉帝刚刚诛除阉党,在野多年的钱文斌正在家中苦候起复。赋闲居乡的年月中,他四处购求宋元古本,建成绛云楼专以收藏。他向江永大开阁门,任其取阅楼中藏书。江永对此千恩万谢。他每日早早登楼,目不窥园,手不释卷,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等到天黑得看不清字句,不需他人催促,便悄声退回住处。他的礼节由来周道,阅毕的书籍不玷不污,全以原样放回原处。直到某日文斌入阁探望,才知他一直钻研的,皆是《四书五经集注》、《六经正误》等科场应试之书。“少年人当放眼声利场外。只从圣人言中求功名,何异于反裘而负薪,买椟而还珠?” 江永收起书册,朝他歉然而笑。柳氏小声提醒丈夫江家的处境,钱文斌这才幡然悔悟,连忙拨转话头,“啊……若要高中乡试,其实不难。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只需熟读时文百余篇,进场时做一日誊录生,便可得偿所愿矣(注3)……”
江永仍是微笑。钱文斌提出可以教他制艺、为他批改习作,他也仍是微笑。
并不是骄矜,事后钱文斌想,他只是不愿意同自己交心罢了。这世上会有些人,连不安都悄无声响。
起复不到一年,钱文斌便因一件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为人构陷,不仅失去了会推阁员的资格,还被左右圣意的温体仁、周延儒联手逼出庙堂。归里闲住期间,江流曾来造访。那是一位面容和善的青年,与长兄江永相比,他更易于与人推心置腹。文斌与他说起江永借阅绛云楼的往事,语中颇为满楹珍本不得赏识而感到遗憾。江流听罢,也向文斌提及一桩旧事。“先父在时,兄长每于功课之余,常窃买野史佚闻、词话演义等杂书藏于帐中,待晚间父母睡熟方点灯阅读。晚辈与兄长同宿一帐,因为保守秘密,颇得了一笔好处,”江流苦笑道,“多年之后与母亲说起此事,才知彼时父亲早已知晓。虑及‘禁之则伤其迈往之气,姑以是诱其聪明可也’,一直未加阻拦(注4)。其后阉党乱国、父死冤狱,家境一落千丈。兄长独擎门楣,不得不一心仕途。面对满架孤本而不动心,非不欲也,实不能也。还请云老多加体谅。”
钱文斌心里一酸,生涩地将话题引向别处。身为当世文坛领袖,得晚辈后学日日拜谒,所见满腹草莽之辈逐臭慕膻、嗜名躁进,依托门下党同伐异,才隽倜傥之士鼓唇弄舌、摇笔成文,因己一言盗得虚声。他看惯了这些人,便自然而然地觉得江永的寡言是无知,沉默是软弱——然而他大错特错。三十年前初见峥嵘的性格,多年隐于云雾山岚,如今重现世间,注定会引发一场地覆天翻。
江永此人,只要决定去做一件事,便会排除万难,勇往直前。哪怕荆天棘地,哪怕算尽机关,哪怕粉身碎骨,也一定会去做,也一定会做到底。
薛青玄的营私专擅、冯渊的倒行逆施,江永如当初接受八股、礼教,以及命运加诸的所有苦难一般接受了它们——然而接受并非认同,有时则是在积攒抗争的力量。薛青玄回京后,没有因临阵脱逃而被责,反以保护銮驾而受赏。顾潜与冯渊西逃徽州,前者路遇马贼而丧命荡产,后者辗转南下,先托庇于朱瀚,被当地士绅驱逐后又转徙绍台。他在官府暂住,每晚执板顿足,高唱凯歌为诸公侑酒,及至宴毕,便随诸公回房剧谈,一房入睡则另寻一房,直至天明亦不肯稍歇。台州的大小官员始而敬其官级、赞其文才,继而厌其聒噪,畏其搅扰,偶有劝者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一休息。”被冯渊得意洋洋地回应道,“吾生平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犹一日也。”
事后想来,那时的冯渊已经陷入某种程度的躁狂。北兵尽撤长江的消息传来,冯渊仰天大笑,“望天天护佑,仗三尽龙泉,扫除腥垢。肯做画虎无成,反落他人后。逾垣入,匕首投,这羯奴头在吾手。”他催促下人备马,随自己一同回京。其间有人见他面容有异,托台州知府好心劝道,“老汉不宜肿面,君可相谓,不如暂留台州,待大病痊愈,再上路不迟。”
“我何病?我虽年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也。幸语诸公,我仇人多,此必有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我,愿诸公勿听。”冯渊一口回绝,策马扬长而去(注5)。
如今阁臣三人,青玄为首,江永次之,冯渊居末。自江永丁忧回乡,东林已有十年无人入阁。如今局势一变,譬如游鱼滑入死水,很快搅起满潭泥沙:先是兵饷问题。留都倾危,各地勤王之师齐聚京畿,仓廪和府库纵有储积,在几十万人马的消耗下很快磬尽。然而地方粮饷久调不至,军中渐起哗变的风声。薛青玄无可奈何,只得先停百官俸禄聊以支应,承诺待兵饷运至,再为诸公补发。
“无非挪借追补,老爷何需多虑?”柳氏笑意盈盈地为钱文斌斟上一盏茶,“就算朝廷不发俸禄,但凭府上余财,诸公也短不了杯酒寸衣。”
“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尔觉此事微不足道,然嬗变之机正蕴其间,”钱文斌接过茶盏,叹道,“高官勋贵积财储物,遇此国难,自有以度之。然而京城中还有城门仓廪之官、皂衣黑绶之吏,尺板斗食,正靠薪俸养活家小。京中米珠薪桂,半月无从进项,如何聊生?此番元辅招怨,可谓多矣。”
“朝廷式微至此,薛公招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怕什么?”
“可是薛公招怨,又是谁在市恩呢?”
柳氏的神情这才严肃起来,“老爷是说,江恒之?”
“川湖所运粮饷最多,然而先发而后至。若是恒之有意为之,那可真是妙至毫巅,”钱文斌疲惫地阖上双眼,任由爱妾为他按揉头xue,“希望是老夫多思过虑,若不然,南京又要掀起狂风暴雨了。”
若说粮饷之事尚可笑自己杞人忧天,但面对为宋景迁议谥引发的满朝争议,钱文斌身为礼部尚书,却不能闭目塞听。宋景迁曾为左都御史,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因与薛青玄不合而去国还乡,后虽出山,不过为程督师帐下幕僚,名声固隆,地位实卑。礼部拟谥“文烈”,既扬其安民遵业之鸿德,又颂其不屈殉国之壮举,足可谓名副其实——然而江永却不以为然。他亲自上疏,坚持为恩师请谥“文正”。需知“文正”乃谥之极美,本朝开国以来,唯有李东阳、谢迁两位名臣得此殊荣,便是才贤功高如赵涉川,也只获赐“文忠”。宋景迁既无力挽狂澜之能,又无佐理政事之功,如何当得起“文正”二字?众人皆知此事不可为,但江永却将其当作与守土抚民、追责奸佞同等重要的事务看待。诚如钱文斌所言,只要他下决心去做,就一定会做到底:江永屡次入宫,在皇帝面前陈奏恩师功绩,走访各级官署,在大臣之间争取最大支持。他与同门编撰恩师年谱、整理恩师文集,不仅亲写序文、自费刊印,还赠予同僚、广为流传。消息传回大内,皇帝被他的一片孝诚打动。终于亲笔赐下“文正”二字,刻在了宋景迁的神主之上。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钱文斌被排挤在整件事的运作之外,但他心知肚明,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帝心震恸”。江永在一片深情中夹杂着对各方权力的试探,皇帝则用“浩荡皇恩”掩饰着自己对于朝局的无力。至于江永与薛青玄进行了哪些交换,做出了多少妥协,达成了何种平衡,外人无从尽知。唯一能看出端倪的,则是皇帝突然加重的病情。宫中传出风言,近来皇上一夜几惊,醒来时神志疯癫,状如邪祟上身。医家、道家、佛家各展其能,皆无济于事,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邪祟”自行离去。“皇爷得的是那种病,本来就没人愿意侍候,如今动不动又发起疯来,谁还敢凑到他跟前?”某日钱文斌至内阁办事,碰巧看到厂督陈公明在为江永冲水泡茶。江永见到文斌,神情先是一滞,随即迅速恢复如常,“钱尚书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目送文斌走远后,江永重新走回座位,“抱歉,我不知此时会有人来。”
陈公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茶凉得刚刚好,江公请用。”
“多谢,”江永接过茶杯,继续问道,“皇上的病情到了何种地步?果真就没有救治之法吗?”
“病可医而命不能救,因果有报,无人可逃,”公明语气淡漠,“至于病情有多严重,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直喊着要杀江公而已。”
“江永要杀朕!”弘光帝从噩梦中醒来,涔涔冷汗急雨一般打向被面。他一把抓起身后的枕头,向暗中全力掷去,“来人!去给朕杀了江永!快来人啊!”
江永苦笑道,“尔等御前侍奉,还应多作防护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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