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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易主(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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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易主(一)

北兵退了,城空了,焚尸的烟气终于散去。风雪大得没有缝隙,直把人抛落在猝然而至的空寂里。赭黄的土地打开方形的通往冥界的大门,许煜阳将寄于灰烬上的残魂放入,随即阖上无告无餍的口,任松土在自己身上一点点凸起来。自此,划破的雪屏被重新修补,天地之间再次合拢。阳世与阴间隔着土丘遥遥相视,悲悯的泪水垂下去,刺骨的寒意渗上来,煜阳瘫坐在雪里,沉于眼底的依旧是入城时的满地尸骸。

“天寒地冻的,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赵煜阳一惊,终于从漫无际涯的幻梦中清醒。他看向说话之人。一张棱角分明的瘦脸,上半边冻得铁青,下半边被枯黄的髭须包笼,北风一吹,露出没有血色的薄唇。两枚瞳仁兜在深陷的眼眶里,闪动的坚毅的光芒遮住那几分病态,连带让整张面孔都明亮起来。“多谢,”煜阳双手接过酒壶,“南阳王殿下金枝玉叶,本不应亲临战场。然而圣驾西狩而回銮,京师屡危而复安,今天下人心未定,为避护嫌疑,不得不偏劳殿下随臣北上。还望殿□□谅个中内情,多多包涵为盼。”

昔日胡马压境、京师告急的消息传到赣中,林新梓当即散尽家财,招募八百乡勇北上勤王。他们星夜兼程,快疾不比官军兵败,待七零八落地赶至南京,只看到北兵奔逃时扑甩的发辫……江永有心辟易,屡次借故婉拒他的拜帖,暗中却令煜阳邀他渡江救援扬州,一则助其获立战功,重封唐王,二则令其远离京师,避免宫中猜嫌。林新梓何尝不知江永的深意,他向土丘添了一抔土,苦笑道,“江公苦心,让新梓这个破落户亲眼来观百姓疾苦。昔日新梓受困高墙,虽屡遭冤虐,却尚有书读、有饭食、更无风雨侵扰之忧。反观扬州之民,他们何其无辜,却横死刀锋之下,痛吟血泊之中,唯有荒郊之埋骨,岂有牢狱之蔽身?悲凄至此,天道何论!”

“殿下险阻备尝,犹能心怀仁慈,真乃家国之幸,”空气被寒风冻结、压紧,沉沉地压在煜阳的心上。他抚摸着掌下冰凉的墓土,只觉任何怨、恨、伤、痛都是那样无力,“古人云,国之兴也,视民如伤,其亡也,视民为土芥(注1),如今生民埋骨荒原,真做了土茅草芥,幽怨干天,速患何极!”

“若未来世,有诸下贱等人,或奴或婢,乃至诸不自由之人……乃至一七日中,念菩萨名,可满万遍。如是等人,尽此报后,千万生中,常生尊贵,更不经三恶道苦(注2)……”

僧人的念诵声夹着笃笃的木鱼自远处传来,苦难的灵魂已脱解往趋他蕴,独弃未亡人于绝望的旷野。煜阳缓慢起身,用手掸去尘泥,自顾向城门走去。林新梓跟在身后,听他的脚步一快一慢,仿佛一面被某物拖绊得厉害,一面全力朝无形的障壁冲去。如此走了很久很久,赵煜阳忽然弯腰捧起一团白雪,敷在脸上,任融化的水珠沾湿袖口。再起身时他的脚步重新变得轻快,像是从什么牢笼挣扎出来了似的,坦然在密布的灰云下行走,“江北唯剩扬州,朝廷未任命新的镇将之前,我会在此坚守。殿下万金之躯,诚宜远离兵锋,惜身养性,”他神色平静地看向林新梓,不等对方反驳,又自顾说道,“宋御史以身殉国,灵柩本应由在下亲护回籍,未料扬州局势紧迫,一时竟难以抽身。不知殿下可愿出手相助?煜阳代宋氏一门谢过殿下了。”

明为征询,实则敦劝。新梓心知这是江、赵二人为保护自己早已定下的计划,颔首道,“定不辱使命。”

“多谢,”煜阳向他拱手行礼,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水痕,“近日太后回銮,舟行水路多有不便,还请殿下预为之备。”

“放心吧,在下会绕道以远跸銮,只是恐怕要让宋御史毅魄晚归、家人苦候了。”

赵煜阳想起自己的父亲,目光逐渐沉暗。世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若是民族的脊梁尽被折断,那它的存亡还有什么意义?

煜阳看向林新梓的目光中带着义无反顾的孤勇与望眼欲穿的渴求,走近的脚步先快后慢,最终在距他一拳的地方停下。新梓心下一惊,还未后退,手臂已被煜阳牢牢握住,“赵将军,你这是——”

“江总督让我给殿下带句话,”煜阳在他耳边轻声说,“灵柩送到后莫要着急归藩,留在绍兴,多陪陪宋老夫人吧。”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大宣的基业由林元干传到“又”字辈子孙的手上,正好经历了两个“五世”。再实之木,其根必伤,还能指望他们成什么气候?林又深聪颖果敢而懒惰顽劣,又清心志坚定却资质平庸,又汲贪图享乐,尚有余智可贾,等到了眼前这位林又池,不学无术,生性暗弱,竟连一点帝王的资质都挖掘不出,薛青玄默默叹了口气,心想他们可真应了各人的名字:水不再深,只能保其清。清不能保,便去汲泉补滤,等到泉水尽被汲取,却只填出这样一方又窄又浅的池塘。风雨催动,满目的水纹在少年璐王的眼中乱弹,看上去恐惧而无助极了,“为子当孝,为臣当忠。如今陛下生死未卜,我等纵使不能派人寻找、保护圣驾,也应该闭门斋戒、为君祈福。怎能将置此事于不顾,迫不及待地在杭州另立朝廷?”

薛青玄无奈地打量着他,将磨破的嘴皮再磨一遍,“陛下出京前业已病入膏肓,往依之郑朗亦全军覆灭于北兵,情势凶险至此,岂有生还之理?杭州至今不闻,一则以各地扰攘消息不通,二则以京城初定有意隐瞒。然而探马已亲见满城素缟,亲聆百寺钟声,料是国丧无疑,”满城素缟何其显眼,百寺钟声又何其震耳,说不定探马只是遥遥一瞥,根本未抵城下。薛青玄不能完全确认林又汲的死亡,补充道,“何况皇帝出狩,亲藩监国,前有英庙,后有思宗,祖宪俱在,今可施行。文武百官日前朝见太后,请命殿下暂监国事,太后为大宣国祚计,忍失子之痛而亲下懿旨,殿下岂能负此厚望,寒百官之忠心?”

“又池才疏志短,实在难堪大任!”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渗出,“周王寓萧山,惠王寓会稽,崇王寓钱塘,鲁王寓临海,此皆高皇帝之子孙,论智勇论才干论威望则百倍强于小王。薛元辅大可推优而立,何苦令我这个无知小子代行监国!恳请元辅大发慈悲、放过小王!”

薛青玄也跟着急了,“圣子龙孙,论贤则众,论亲则一,时危事迫,岂能因此再起争端?殿下乃神庙之孙,于诸王中血胤最亲、地位最尊,众望攸归,曾无与二。万望殿下早登监国之位,使群臣百官有所瞻依!”

“这……小王还需与母妃斟酌——”

“此事关乎天下,岂可谋及妇人?”薛青玄不顾林又池骤变的脸色,直言道,“君王蒙难,群龙无首,推戴新帝务求分秒必争。江永驻京已占先机,若立别支为储,则以殿下身份之尊,声望之隆,何能容身于新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殿下若有不讳,王妃、世子、郡主焉能善终?”

“无论何人为帝,小王皆会俯首称臣。如若朝廷不满,又池便自请为庶民,从此与老母妻儿隐居乡野,终身不问世事。”

“若殿下坚执不肯,只恐杭州生变。”

“生变?”

薛青玄耐着性子解释道,“文武官僚咸集杭州,力劝殿下监国,于公,则为振旅扶倾、挽民族于危亡,于私,则为仰附鳞翼,立从龙之功业,殿下一再推却,众臣怀怨事小,怀畏事大——若来日新帝责以不忠,殿下尚有以申辩。彼等名列劝进奏表,如何退步抽身?”

“那……他们要怎么办?”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殿下不死,众臣如何自安?”

林又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薛青玄还未松下一口气,忽见这位文弱的少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终于明白了何为“投名状”的璐王殿下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他像匹被逼到悬崖边的马,临于万丈之深渊,故而进不得,为如簇刀剑指向,故而退不得。云端的寒气吹破了林又池的心防,他扬起脖颈、撕心裂肺地哭叫道,“尔等逼我!尔等逼我!”

然而林又池还是妥协了。正月初八日,璐王在杭州就任监国。他接受了众臣的朝见,素服拜谒了慈禧宫,同林又汲的生母潦潦草草地哭过一通后,又携一班重臣走进自己的书房。林又池并不能记全他们的姓名,他看向薛青玄身侧的长髯老翁,小心翼翼地问道,“卿是何人?”

“禀殿下,在下吏部左侍郎安溥,”安溥将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恭敬地呈至又池面前,“臣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进取九策》,乞望殿下怜此愚忠,稍加一览。”

林又池接过看了两眼,旋即阖上,赞扬道,“先生真乃一代忠良,今日幸能共任大事,”他又向薛青玄嘱咐道,“今后朝中之事,还请薛元辅与安先生多多商量。”

薛青玄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屑。兵部右侍郎朱瀚抢先呛声,“安侍郎专精学术,却不晓实事。朱瀚随王伴驾十余载,殿下何不问我,辄问安家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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