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屧廊(四)(1/2)
乌啼屧廊(四)
“这杨梅疮本非中原之物,西夷跨洋传来,先感于岭表,再自南而北遍及四方,故又称‘广东疮’也。此乃情寄之疡,初发时不过毒气下流、疳久不愈,若未及时医治,则渐生刀枷骨穿、抽筋擢髓之痛,”少年人总对一些不利于孺子之心的事物充满好奇,听赵煜阳问起“杨梅疮”这等隐疾,黄树兴奋地侃侃而谈,“待病至终末,他们或须眉堕落、鼻梁断坏,或心气涣散、癫狂而死,面目之狰狞,情状之惨烈,简直不忍言表!”
“啊,竟会如此!”赵煜阳神色微变,若男子在外寻花问柳染得此疾,岂不令家中妻妾遭受无妄之灾?
“彩凤随鸦,遇人不淑,又有什么办法?”黄树双肩一耸,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贤弟若要攀折章台之柳,万莫寻那土窑私窠。南京城中,旧院上佳,珠市次之,南市又次。贤弟年少有为,何愁觅不得一位清倌人?”
赵煜阳冷哼一声,“贪财受贿的都说自己是清官,恩客不断的都说自己是清倌人。”
“贤弟此言甚妙!哈哈哈……”
煜阳本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但见黄树笑得前仰后合,也硬着头皮“呵呵”附和两声。“黄兄,弟还有一事相问,”待室中笑浪平息,他又正色问道,“若女子感染此疾,其腹中胎儿可会受到影响?”
陪坐一旁的岳维申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胎儿?这我可不知道,不过父母同害此病,其子应无法安泰无虞。贤弟怎会问起这些?难不成……”
“倒是好生热闹。”自拜别刘孔昭,江永归府已有半刻光景。他见两位少年在书房相谈甚欢,没有立即打扰,只是站在门外静听。等到赵煜阳在谈话中露了马脚,黄树察觉后穷追不舍,他才施施然走进。赵煜阳和黄树看见江永,皆止住话头,起身行礼道,“恒之叔叔。”
“许久未见,阿树真是长大了——不,如今应该称呼‘成森’了,”江永由着黄树将自己搀到案前坐下,激赞道,“强敌压境,人心惶惶,成森组织国子监同学协理治安并襄助城防,于国功莫大焉。来日我定上奏朝廷,为成森请赏!”
“恒之叔叔,国子监好生无趣,就让侄儿随您去打鞑子、灭顺贼吧!”
“学莫便乎近其人(注11)。成森年纪尚轻,应先从云老及夫子博学多闻,待时机成熟,自有用武之地。”
黄家既官且商,实力雄厚,黄树入国子监读书,与其说是圣上恩典,不如说是朝廷提防——既是形同质子,又怎能轻易逃脱?黄树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莽撞,听江永婉拒了他的请求,也没有强辩,“来日若有机缘,恳请世叔莫忘侄儿!黄树不才,唯愿竭尽自己所能,捐躯赴难、报国尽忠!”
恰有江泰走进书房,在江永耳边通报来人名姓。“先请他去花厅等候,我立刻就来,”江永低声嘱咐,随即又含笑看向黄树,“成森放心,待尔学成出师,朝廷定有以委托贤侄,”他拔座起身,语中微带歉意,“宫里来人,恕永不能奉陪了。崧翰,你陪成森在此稍坐,晚食备好后自会有人送来。煜——景桓,你随我来花厅。”
第一次被称呼表字的赵煜阳随江永走出书房,欣喜的神情还未敛去,已见江永正色凛然,“厂公来了。”
赵煜阳点点头,他早已预料到有这一刻。江永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也不觉自己需要再嘱咐什么,转而问道,“四川那边有消息吗?”
“伯贤兄还在同顺朝议和,观其信中所言,大功似将告成,”赵煜阳道,“李鼎初登大位,国中诸事繁杂,不敢贪外虚内。总督弃取汉中之地、许以帝号之尊,换彼出师侧击景朝以解江南之危,论利则各取所需,避免俱伤而两败,论义则共御外侮,征伐大邦之血仇,如此利义两便,和议自当十拿九稳——只是当时情势急迫,李鼎逼求我们承认二帝并列,若来日朝廷怪罪下来,又要如何应对?”
李飞暴毙、养侄李鼎继位之中蹊跷颇多,顺朝的新帝急需这份和议稳定边陲、凝结军心,而江永擅自做出妥协,虽得实利,却大有损于名分国体——大顺皆悖君负国之贼,戕我黎庶,乱我河山,结此仇者不共戴天,岂能与他们讲和?庙堂之上朽木为官,燕雀不敢与鹰隼计较寸土之得失,便衔泥滓筑巢殿陛,与同类争夺容身之所。此番大乱,有如灶突炎上,玉堂半焚,立足之地更狭而簪缨之身更危,见此有违名教之事,便可真如溺水逢舟,无论如何都要拼死一搏了,“若不能拉人下水,他们岂有上船的道理?”
煜阳犹自惴惴,江永已习以为常。天下熙熙,为利来往,少不得争短竞长,然而人生四十年,见识过太过世事之艰辛,人心之凶恶,便是恐惧也恐惧惯了,何况只是不屑,“不必担心,待我入宫觐见,自会设法说服皇上,”他拍了拍煜阳日渐宽厚的肩膀,半作严肃半是嗔怪道,“眼下急需解决的,倒是你惹下的另一桩‘麻烦’。”
此前东厂落了百般事,令陈公明朝不遑食、夕不遑息,这几日事务轻减,他的眉间反比往日锁得更深。“我就是一头负重百斤的瘦驴,被鞭打着上了山,便只能埋头走路。只要一晃神,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当义子劝他稍事休息时,公明这样说道。他无法放过自己,一旦飞转的思绪出现停顿,浓烈而绝望的情感就会长刀一般插进心隙,将他的记忆、理智、思想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柄刀刃代替自己掌管了这副躯壳,一反常态地打骂手下、违反规纪,着意甚重而人心丧,用力极多而见功寡。等到陈公明重新掌控身体,他只有忙不叠地认错追悔,然而无论如何挽回,有些事情有如坠崖之马,亡羊之牢,再也无法复原如初了。
“让厂公久等了。”
陈公明停下蹀踱的脚步,快步迎上去,朝江永躬身施礼,“夤夜打扰,倍感不安。实是公明有罪未请,不敢俟终日,恳请江总督和赵小将军海涵!”
“厂公无需多礼。正所谓人无疵则不可与交,厂公愿以真性相待,江永铭感万千,”江永示意三人同坐,说话间已换上更熟稔的称呼,“何况我等亦有事情隐瞒,待一会道明,尚祈公明莫要怪罪为盼。”
臣有臣道,奴有奴道,道不同者心意亦难相通,陈公明不觉有异,自顾说道,“先时南京被围,兴宁伯夏友三临阵脱逃,被部下告发、系捕入狱后理当处以极刑。然而友三乃先皇后之父,先前不过一染坊掌柜,岂有带兵之能?皇上南巡,重臣窜逃,令其守城本就强人所难,今将刀刃加身,又是何其无辜?”他忆起皇后至死不瞑的双目,泫然流涕道,“更何况皇后娘娘临终前饱受生子丧子之痛,牵念父母,至死犹然。公明自知私情不逾公法,然而皇后待我至厚,在下宁负皇朝,不能负她!”他朝江永“扑通”一声跪下,“公明已将夏友三及其夫人释放、转移,所有罪责我愿一力承担,还望江公……还望江公垂怜!”
东厂向为皇帝心腹,任捕任释,从不为刑法律例所束。何况区区一乍贵乍富的伯爵,是死是活,并无太多人在意。江永见陈公明因此谢罪,不觉气愤,反而动容,“这真是折煞江永了,快快请起!”他语气温缓,如聊家常般问道,“出京之后,打算去往何处?”
南京外城十三门皆由赵煜阳的部下把守,因其搜查车马甚严,夏家至今还隐匿于城中。听江永语含放行之意,陈公明眼睛一亮,“皖南多山,易于躲藏,我打算先将他们送到那边躲避一阵,待局势稳定,再另寻一清静康平之地安置。”
“此番北兵纵横抢攘,皖中备受其扰,所谓穷山恶水,如今皆成山营水寨,车上老弱病幼齐全,恐怕不是个好去处,”因沈家长居桐城,江永对皖南的局势颇为关注,他不以公明之方案为然,转而提议道,“近期正好有一批人马要撤回四川,如若不弃,不如与之随行。我会亲笔致信将官,请他沿途对夏家多加照顾。”
“啊,这真是不虞之恩!江公,我已不知要如何谢您!”
若非江永及时扶住他的双臂,陈公明定又要下跪拜谢。江永转头看向煜阳,见他会意走出花厅,才又拉着公明坐回原位,“《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守城抗敌本非贩夫走卒之责,江永不过依理从事,既非徇物,又非市恩,公明何需谢我?”他轻言拂去公明心上的包袱,略微思考片刻,笑道,“更何况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便算有违军纪,永也心甘情愿。”
夏家居市井、着布衣,顶天不过一名不副实的伯爵,何能谈到“君臣之义”?陈公明不解其意,只是怔怔看他。“弘基故去之时,秉忠曾来吊唁,当时他一口三舌令人颇觉烦扰,未曾想办起事来却能滴水不漏,”江永将语气放得更加和缓,“公明,皇后娘娘还活着。”
仿佛有北风穿过遮风的照屏、驱寒的炭火,将对面瘦削的身形吹得猛然一晃,“什么?”
那日拜别皇后娘娘,二人走出坤宁宫,陈公明向西,赵煜阳向南。沉重的悲伤与歉疚坠在煜阳心底,他越想寻理由为自己开脱,步伐便越被拖曳得滞重,“战场上每天都有人牺牲,只不过无常簿上再添一笔,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同自己赌气,思绪已近乎无理取闹,“就算恒之叔叔怪罪下来,我也没有大过!分明是她们——”
“赵小将军!赵小将军!”背后的高呼叫停他的脚步,煜阳转过身,眼见王秉忠奔至面前。他好意提醒道,“王公公,厂公不曾与我同路,他已经往西华门去了。”
“奴婢……不是来寻……厂督的,奴婢是奉娘娘之命……将此物交予将军,”王秉忠弯腰喘着粗气,“娘娘吩咐,请将军务必将此物转交江总督!”
黄绸在秉忠手中上下振颤,煜阳接过,只一握便大概猜出包裹的物什。他瞪大了眼睛,“这是?”
“将军莫问,收下便是!”
不远处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赵煜阳忙将黄绸揣进怀中。那枚玉玺撞在心口,逼他不得不有所报偿了。他把突然冒出的想法在心头掂量片刻,又搁在嘴里咀嚼几番,见对面转身要走,心一横道,“王公公,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将军请说。”
“在下军中有名医师最善止血治伤,士兵中有箭矢穿胸者、双股齐断者、肚烂肠露者,皆仰其医术存活。煜阳欲将其请至宫中为皇后看诊,然而此举一恐不合宫禁礼法,二恐难收微末之效,不知公公能否通融——”
“将军麾下有此神通,何不早说!”王秉忠失声惊呼,随即又将声音快速压下,“娘娘生命垂危,延医入宫甚为繁琐,如何来得及!”
煜阳无言以对,只看着秉忠在道旁来回踱步。污黑中泛着血红的雪水撵着他的鞋跟,在灯下飞溅如星。秉忠跺了下脚,身后的水洼猛地跳起,星光未落,北风已同那人一齐朝煜阳扑来,“宫中有早已备好的马车,何不立刻将娘娘带到宫外诊治!”
赵煜阳大为震骇,“那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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