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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啼屧廊(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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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朗在击败胡靖后便在芜湖修整兵马,于京中变故所知甚少。今见君上驾临,不由惊惧万分,待问明缘由,万分惊惧又化为一声长叹,“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纸召臣,臣犹可率士卒以得一当。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弃社稷乎!今进退无据,臣营单薄,其何以处陛下?”他将林又汲安置在军中,请他下诏命江南各地、尤其是江永麾下的兵马勤王。然而萨人在汉奸吕严的导引下进军迅速,不多时便由太平追至芜湖。重兵压境军心摇动,又有吕严现身说法亲自招诱,纵使郑朗多方防范、屡申忠君爱国之大义,仍不免有人心怀异志,与叛将里应外合。那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战,郑朗率军浴血奋战,气力尽处被暗箭射落马下。郑将军不愿受辱于虏,毅然自刭而死。可悲的是,战场上的数千忠魂并没能挡住萨人伸向林又汲的魔爪。震天的喊杀声比箭矢更先一步钉住林又汲的手足,他瘫坐在帅府中,目光恨不得射穿层层护卫的士兵、墙壁、仪门、屏风,直直砸在朱漆大门前。每吸进一口气,他便担心此门骤开,郑朗携注定的失败的消息而来,每呼出一口气,他又为郑朗迟迟不归、生死未卜而焦躁不堪,他在呼吸间静静推数寿数,不曾想朱门未敞,破命之刃已自身后刺来……

“求求你们,只要放了朕,朕就保你们终生荣华,一切行刺之事皆过往不究……”郑朗麾下的将领田雄、马得功早已暗中投靠景朝,他们请留府中护驾,正是为了寻机挟持弘光,以为余生富贵之由。他们将林又汲带出帅府,田雄负之于背,得功执其二足,无论砧板上的皇帝如何威逼利诱、苦苦哀求、惶极恨生,他们都不为所动。田雄抹了一把后颈被弘光咬出的血,哈哈笑道,“我之功名在此,岂能放你也?”

话音未落,一枚冷箭从侧巷射出,被刺中胸口的马得功大叫一声倒地不起。情势突变,田雄尚未反应过来,又有数枚箭矢直朝他的双膝射来。下肢传来的剧痛令田雄行动失衡,手下的力量也在一时散去大半。林又汲趁机挣脱他的绑缚,连滚带爬地溜进路边一家已经空无一人,却因被小偷光顾而店门大敞的客栈。他蹲坐在柜台后,双眼紧闭,双臂抱头,在耳边灌入的喊杀声中涌出满脸的泪水,伴着眼前摇晃的光影在心里道了千万个“悔”字。这是精心设计的截击,此处距帅府已有很远,挟持他的众人长途奔波,掉队者大有其数,余者亦接近力竭,田、马二人五感迟钝而顾不得阵型散乱,一旦在这条狭长偏僻的小路遭遇伏击便绝无还手之力——然而林又汲最惊惧的地方正在于此,这些伏兵究竟是敌是友?若他们也为争夺自己邀功而来,那他岂非前门拒疲弱之虎、后门进健壮之狼?为前者所俘尚有几日光景,为后者所获恐立速刀砍斧劈之祸!

门外的激战声渐渐褪去,只余袅袅呻吟在北风中盘旋。杂沓的脚步沿着小道铺开,一股急流从中分出,挟万夫莫当之势向客栈涌来。店前的石阶已在经年的踩踏中磨平了棱角,此刻却比最陡峭的山壁还要坚韧——急流拍上去,收了劲,又不约而同地退到石阶之下,只有卷动的杀气不退反进,凝成一把无形之剑飞上石阶、跨过门槛,剑尖朝下,高高悬在林又汲的头顶。

林又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明白这些人正在迎候他们的首长,而这座客栈中插翅难逃的自己,正是需要首长亲自验看的、这场小型战斗的最大战利品。事实正如他所料,不久之后,便有一人踏上石阶,笃,笃,笃,脚步声平稳、利落,无人与之混杂,想来是军中的大人物无疑。他在门槛前停驻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又折身返回,笃,笃,笃。林又汲听脚步声先近后远,有如头顶之剑在要扎入头皮时陡然升起,如此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几乎要让惊惧中的林又汲昏厥过去。终于,那人重新踏上石阶,步入店中,踩着他的心跳走到案前,笃,笃,笃……那双素履踏起了空气中的涟漪,一圈圈推进弘光帝的耳廓,纵然早已停下,林又汲仍能听见漫长而慑人心魄的尾音,笃,笃,笃……

布帛翻动的声音扯乱了林又汲的神志,他没空担心太阳xue会不会因上涌的气血爆裂开来,捏紧的手心先因骤降的心脏摊在地上。身侧落下两方水渍,汗水与泪水搅在一起,把积尘染得又湿又暗。

咚。

“微臣江永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在刘孔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前半生中,美衣美食美人枕,金玉金樽金屋堂。他一面嘲笑追逐功名的同龄人在寒窗下读呆了脑袋,一面倚仗祖辈的遗荫轻松平步操江御史之青云。他自以为荣华无尽,福禄绵长,却未料四方洪水涌入九州,泡烂了鲜花的根蒂、浇熄了烹油的烈火,世袭而来的高位重权反倒成为百忧之端:求入内阁不得,催练兵马不得,请缨出战亦不得,他屡屡遭人排挤,被人利用,做人笑柄,进退狼狈之处,方知功名之学远在四书五经外……胡虏南伐,存饮马长江之志,群臣或畏葸不前,或心怀侥幸,唯他一力向前,率单弱之师与劲敌决一死战。其志也壮而其败也忽,刘孔昭还未湔雪前耻,已见江上火逐风飞、败兵如水,他心知大势已去,也从容跳入水中……

当殉国未遂的他被赶来的川军捞上战船,一时不知应掩面称窘还是扶额称庆。他由杜延年安排的人员严格看视,直到舱外的风声吹散杀声,才被允许下船。身后的水师继续在江上追击残虏,刘孔昭打马急行,重入京城时已是暮色四合。

刚将弘光接回皇宫的江永正坐在路边,夜色如雾水裹上街道,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刘孔昭通过一旁侍立的江泰认出了江永,快速整理了衣襟,上前作揖道,“久未谋面,江公一向可好?”见对方不应,又兀自往下说道,“孔昭无能,未斩吞海之长鲸,险做俎上之鱼肉。幸蒙杜将军相救,留得贱命来见江公。先前孔昭有眼不识泰山,言行之间多有冒犯,望乞原宥海涵为盼!”

江永的神情与思绪都沉浸在夜色中,对来人长篇大段的忏悔依旧不作回应。刘孔昭心下惶急,不由提高了音量,“眼下江北尽失,萨人兵锋仍锐,京城虽暂得保全,犹陷于覆巢之危,正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恳请江公不计前嫌、万事以大局为重。阁下但有所托,孔昭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江永一直没有应声,刘孔昭以为他有意拿乔,言语间添上几分埋怨,“若江公仍感愤怫难遏 ,怒气且向孔昭来。在下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百官职司虽异,报国之心则一,诚意伯又何过之有?”墙壁上的人影总算有了一丝拖动,江永开了口,沙哑的嗓音中微带湿意,“抱歉,在下刚刚得到消息,恩师宋景迁公在扬州壮烈殉国了。”

“啊,”刘孔昭低呼一声,这一次轮到他接不上话了,“抱、抱歉……”

师生之情诚挚而厚重,如今阴阳两隔,却是连舍一片痛楚予旁人咀嚼都不肯。江永扶膝缓缓站起,不动声色间已将话题变换,“虏患未靖,人心浮动,城内治安托于厂卫驻军,至于江防之事,尚祈诚意伯多加费心。”

刘孔昭的三千水师如今十不存一,而江永携全川战舰东下,一路虽折损严重,然并楚镇,合赣勇,收残兵,麾下之师已至万余,若要接管江面,无人敢有置喙,但江永还是将操江之职归还于他——这就不仅仅是高风亮节了。刘孔昭感激于江永释放的和解的善意,拱手拜谢道,“江防之事关乎重大,孔昭无众星之明,尚求假江公日月之光(注10)。”

“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江永还以一礼,同刘孔昭朝大路走去。大乱刚过,城中动荡的痕迹犹在,犹如一副精美的市井长卷,揉皱只需一瞬,抚平却要许久,然而就算技巧、时间、气力三者兼用,也无法完全消除那一瞬的毁伤。他们走过相枕路边的流民、喷散腐臭的井口、破败空洞的房舍,一面用大段的沉默掩饰心中的悲恸,一面又用间或的议论点缀言语的空白。待二人即将行至中军都督府,江永忽然停下脚步,对刘孔昭说道,“如今陛下初归,皇后新丧,宫中诸事亟需在下料理。不知诚意伯可愿亲往杭州,接太后回朝?”

奉迎太后不仅有金玉蟒袍之赐,更得圣眷优渥之荣,京中之士谁无此念?然而至今无人动身,皆以江永功劳最著而观望其态度之故也。如今他将这份功劳拱手相赠,刘孔昭如何能不铭感五内?他的眼睛不由一亮,“那孔昭便即刻启程,星夜奔赴太后驾前!”

却未料江永淡淡摇头,低声道,“且待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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