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 > 乌啼屧廊(一)

乌啼屧廊(一)(2/2)

目录

他将手连同无限的期许拍向长子的肩膀,语中未曾带上一丝颓唐,“待云销雪化,太阳呈晖,此竹必能再振干宵凌云之气,重展高节挺特之姿。即使为父中道捐身,你也定能看到东风解冻,阳和启蛰的那一天!吾儿,勉之!”

他不知短短四年之后,便有奸官残吏持镰斧而至,对这片竹林且戕且桴,不竭不止。他们没有等到春和景明,永远沉睡在寒冬的躯体被卑鄙的蝎蠹咬噬,剥出的森森白骨被垒作它们的丰碑。呜呼哀哉,天地何心!江永没有回应父亲的鼓励,只是长久地凝视那片竹丛,只觉那厚有尺余的积素也压上了他的双肩……

“恒之,恒之……”沈蔚的声音一点点拨开梦境的迷雾,像是有只手在江永耳边轻轻抓挠。江永醒了,看见妻子的眼中满含热泪。

他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女儿生病了?”

“女儿很好,她刚刚吃饱已经睡下了——是煜阳方才来过,”沈蔚见他急起,忙按着锦被防他着凉。待江永在床头坐定,才低声说道,“胡元秉昨日在武昌起兵造逆。恒之,你恐怕又不得安闲了。”

“八方风来,漫天雨下,纵娴手掌舵亦难稳操千斤之船,何况满朝之糊涂尚书、荒唐宰相耶?弃黄淮而御胡军,殊不知元秉起兵以清君之侧,不敢与今上为难,若北虏南下,则宗社可虞!”钱文斌自公署回府,阖家老少已经在花厅恭候多时了。他充耳不闻晚辈的拜年道贺,只有萧瑟风声在耳廓回荡,充目不见满桌的珍馐美馔,两滴浊泪落进屠苏,浮荡起的是月前黄树涨红的脸颊。“不,”大发不满之后,彼时的黄树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文斌的双目迸出火星,“非是辅臣蒙蔽若此,实乃卑鄙之尚书、奸宄之宰相不以天下苍生与泱泱华夏为念,窃国之公权行己之偏私。若北兵至,此辈犹可议款,然若元秉至,则必遭除戮——两相权衡,宰臣舍江北黎庶而‘自求多福’,哈哈哈,果真是朝之桢干,国之柱石!”

北风穿牖,由“糊涂”而“卑鄙”的礼部尚书钱文斌不由额头冒汗。黄树年少气盛,见家国愈危,愈觉衮衮诸公昏聩无能,丝毫不为父执及夫子所讳——然而他说的确属实情。胡元秉交好东林、结怨薛冯已久,有因门户之见被排挤、驱逐、陷害的东林、复社分子拜入莲幕,却无足够粮饷、衣被、战马拨于朝廷。楚镇居于长江上游而不满下游之南京,本有处高临下之势,兼又士子居间煽动而乱军,部下四处就食而难制,武昌早已如候燎之积薪,待沸之汤鼎。可叹朝廷不知抚御人心,反而要厝火于积薪之下,彻底将楚镇逼向反叛的道路:半月之前,元秉上疏自请致仕,并荐其子代掌兵权。朝廷无视其背后的试探之意,竟允其前者,以荣官厚赐召胡帅入京,却另派将领接管武昌,不欲令彼父子相承而藩镇坐大。元秉本就是“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注2)”的人物,见试探落空,岂不知虎落平阳则性命危浅?彼时方值顺军压境,元秉急于避其锋芒,遂以为先帝太子鸣冤、清逐君侧恶人之名发兵南下。沿线守军闻风而降,令楚军几入无人之境。

钱文斌刚从内廷归来,薛青玄力排众议尽撤江北防线之时他就在现场。众人坚称“淮扬最急,应亟防御”,在薛冯口中却成“此皆元秉死党,游说之言不可听”。二人平日阋墙于内,存亡关头却能外御其辱——可惜他们真正在意的却是个人之荣辱而非家国之兴废。林又汲非愚非痴,分得清轻重缓急,“胡元秉虽不该兴兵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还该守淮、扬,不可撤江防兵。”却未想薛青玄对他的话也置之度外,“不是这样讲,宁可失国于虏,不可失国于贼!”当朝元辅高声面斥道,“有异议者当斩!”薛冯手中有三镇兵马,林又汲再擅制衡权变之术,此刻也无力回天。他不再说话,默然看着内阁首辅将帝国这辆疲敝的马车驶向悬崖,只等在最后那声坼天裂地的响声中粉身碎骨。而包括钱文斌在内的满殿文武被薛氏的气势摄住心神,人人缄口咋舌,面面相觑时只看见对方眼中的悲怅与悲怅的自己。

“贾似道弃淮、扬矣。”散会之后,工部尚书汤问棘这般叹道。钱文斌将此言咀嚼半晌,口中已满是崖山海水的苦咸,如今受弟子质问,他愈发想在落水将溺之际抓住一根浮枝,“宣景和约之墨未干,彼安能遽失大信于天下?”

“萨人若真如先生所愿,遵守和约、讲信修义,曾少卿怎会命丧北境,江公又何须三次议和?”黄树嗤笑一声,“更何况景军虽依照和约撤出徐州,却结营于归德窥视江左,一俟我朝北守稍疏,必将趁势南下、饮马长江。彼时我等欲求偏安江南,岂可得乎?”

“昔年赤壁三万,淝水八千,一战而安江左。如今京城二十万驻军,三镇数百万兵马,北兵纵有投鞭问渡之心,也无平定擒吞之可能。”

“京兵皆城狐社鼠之辈,三镇尽土鸡瓦犬之流,使其当胡马金戈之锐,无异以寸莛扣巨钟,徒增笑柄耳,”黄树不以为然,“江北可倚恃者唯程公一人,可叹程公至忠,难挽天倾,只能做楚之屈子、宋之天祥了!”

钱文斌的面色更加灰败,“好在顺犹未灭,北兵尚存后虑,恒之在川,楚镇无敢恣肆……待川军顺流来援,定能剿跳梁之贼、解君父之危!”

“若学生处江公之位,恐不会率兵驰援。”

“什么?”

栋宇将焚,燕雀仍巢堂中,仿佛以为江水沄沄,虽远必至,却不知祸之及已也。黄树随父出海多年,眼光早非文斌此类燕雀可比,“调动大军诸事繁难,贼逆可劫掠民间,官兵却需押运辎重,逆贼可随心杀戮,官兵却需谨慎待虏。何况北有李鼎,南有定洲,元秉又留兵下游,江公若领大军出山,川蜀何以御冲?‘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注3)’,还不如稳坐蜀山观虎斗,其后另举宗室也好,自立为帝也好,总胜过来趟南京这潭浑水。须知赵桓丧命五国、林儿葬身鱼腹,皆人主有意为之也。”

韩林儿乃元末红巾军领袖韩山童之子,麾下众将据河南,荡山东,略关西,虽有暴戾纠纷之气象,实蔽遮江、淮十有余年。待宣太(河蟹)祖林元干大败友谅、稳固江左,便以林儿位尊难以发付,暗令手下在迎其回应天途中将船凿沉。不久元干称帝,肇启大宣百年基业,而此事亦因于太(河蟹)祖名声有损而不述于史册——本是讳莫如深之事,此刻却被黄树从容论及,钱文斌不由大瞠其目,唤他的表字道,“成森慎言!”

黄树知夫子游宦半生只养得一副鼷鼠肝胆,若再句句紧逼,恐有欺师太甚之嫌,遂连忙俯身致歉,“是学生失言,千祈先生宽恕。”

钱文斌这才神色稍霁,“君臣大义无所遁逃于天地。老夫素知恒之为人,他必会星夜兼程、火速赴援的。”

谁知黄树没有忍住,当面又是一哂,“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注4)。’今先生责江公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注5)’,岂非倒置前后因果,曲解圣人之言?今上者昏昏,唯知敲剥天下以供己身之乐,更有猥鄙小人近侍御前,庸碌贪官专擅国柄,故兵有改换门庭之心,民有与日偕亡之愿。兵者,护国之器也,民者,载舟之水也,以此兵御敌,此民奉君,焉有不横遇倒戈、翻覆舟楫之理?”

“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江公存爱民恤物之心,愿经危蹈险救苍生于水火——只怕仍是来不及,”黄树无视钱文斌愈发苍白的面色,继续说道,“若事至卒无可为,大宣末路当与《宋史》无异:溃散之兵大掠民间,狡狯之官欺上瞒下,庸懦之君落荒而逃……先生径直查阅便是。倒要看咱们这位皇上可有赵构之气运,能得神人点化、乘泥马渡江!”

黄树之言犹在耳畔,未曾想一月之内竟逐一成为事实。执政者长于保宠邀禄,却拙于秉公谋国,胡人将南下牧马,犹粉饰太平以欺瞒天下——薛青玄、冯渊与黄潜善、汪博彦何异?治兵者长于侵扰百姓,却拙于抵御外敌,北兵未至阵前,已先望风披靡——韩文谈、吕严之流岂非今日之杜充?还有弘光帝日闭宫门狂饮醇酒,夜召优伶寻欢作乐……君王无德至斯,又如何能“绍奕世之闳休,兴百年之丕绪”?钱文斌饮尽含泪的美酒,叹道,“这恐怕是大宣最后一个新年了。”

柳氏在一旁问,“那我们呢?”

钱文斌投箸四顾,茫然不知何言。

弘光十一年十一月底,胡元秉起兵反自武昌,除在江西九江遭遇总督袁攸的阻击外,一路长驱直下,势如破竹。薛青玄惊慌失措,在腊月二十四日的朝会上一意孤行,尽撤江北守兵,强令各部西防,又顾虑扬州反对,更请弘光帝手召程言入援。程督师率兵离汛,抵燕子矶时听闻胡兵大败,又速领旨还防。彼时元秉暴毙军中,其子胡靖接任帅位。胡靖年少,无法压服众将,只能眼睁睁看着几十万乌合之众因势力之争瓜剖豆分。驻守庐、六的郑朗趁机来攻,与川军对胡靖形成夹击之势。胡靖势单力薄,难敌腹背强敌,在被围困于九江半月后率众投降,头颅被斩落于袁攸的灵前。

然而元秉之乱虽被镇压,江左之防也因之溃散。程言分兵徐、泗,驰扼江宁之时,驻扎淮、扬及凤、寿的兵马犹有十余万人。总兵吕严、韩文泰听闻景军南下,即刻请兵入卫,未等朝廷回复便率军渡江。茍且无耻如朝廷,也觉此二人乃无耻之尤。南京本已下旨,“凡逃军南渡,用炮打回,不许过江一步。”却不知韩文泰使了什么通天手段,竟让薛青玄更改成命,调自己过江,却让吕严回防扬州。吕严闻此大怒,他在南窜之时便已大掠淮安,返回途中将乡野城镇再篦一次,席卷所有辎重投降了景朝。此前大宣已失徐州,孙守本旧部弃城南逃,迁入扬州犹不能止,又带着全城的牲畜舟楫希图渡江。驻守京口的总兵、黄树的叔父黄鹏驱兵掩杀,命丧大江者不下万人,余卒北走投降萨人,成为荷戈南向的前锋主力。而薛、冯竟以大捷奏闻,仍率百官上表称贺,恍未见此时江北唯剩扬州一座孤城,城中备御单弱,粮饷不继,只等敌戈挥断雉堞、胡马踏碎烽橹而已。

程言频以血疏告急,皆不报。十二月二十日,景军环薄城下,至二十九日城陷,各镇援兵无一至者,唯兵部职方司主事何刚、提督总镇刘肇基各率百人赶到,几日后在城中力战而死。

与此同时,大江对岸的金陵城仍是一片歌舞喧天。朝廷严密封锁了消息,仍令元元黎庶如鱼游于沸鼎,燕巢于飞幕,而他们却早已知晓情势之危急。弘光十二年正月初一,林又汲从朝夕燕乐中抽出身来,召六部九卿及武职勋臣入宫,商议迁都事宜。首都乃宗庙陵寝之所寄,阁部大臣无一人敢当弃守之责。故而满殿谔谔,皆言不可。林又汲冷面静坐良久,忽而叹道,“少不得大家要做一个大散场了!”

于是他反身走回后宫,继续串戏去了。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