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啼屧廊(二)(1/2)
乌啼屧廊(二)
程言死在旧年的最后一日。
内无粮饷,外无援军,人心早已倒了,城墙的倾堕不过晚了几日。当巨炮喷出的烟雾冲垮潦草垒起的沉泥、嚣张跋扈地扑到他的面前,程言明白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本欲持刀自刎,却因参将的阻挠而没能如愿,“今日远引规避,犹能东山再起。若此刻捐身,则丧城之罪尽归于我!”相持昏绝间,十余名部下将他拥下城门,见南门已失,又匆忙向东奔去。然而萨人已封锁扬州各处的江关城门,未至东门下,程言身边之人便陆续被乱箭射死。程言见事无可为,决心以一死保全名节,遂向敌阵高呼道,“程言在此!”
北兵皆惊,立即有人拍马上前,将程言一众押至新城南门上。主帅达海心知程言德高望重,欲招揽以归附人心。然而无论如何以礼相待、以礼相诱,程言都未动摇半分,最后达海无奈叹道,“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程言听罢面不改色,“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劈尸万段,甘之如饴,”他转头看向城下。心想此片歌堂舞阁之基,今将沦于兵燹战火。来日熏歇烬灭,又不知有多少儿女埋魂幽石,委顾穷尘!一念及此,愧怍的泪水涌出他的眼眶,“但扬州百万生灵,既属于尔,当示以宽大,万不可杀!”
但萨人显然未怜汉家子孙,待程督师慨然就义,扬城百姓的大难在真正开始。
北兵入城的第一日军容尚算严整,除了巷中拼死抵抗的官民外,大部分百姓已改易服色、设案焚香,引颈翘首以迎“王师”。未料王师唯视众人如待宰之羔羊,逐户索金犹不能填其欲壑,又挑选貌美女子随行军中。扬州有人颇得朝廷“以敌克敌”之真意,欣然领着北兵向城东南走去——那里住着全城最富有的盐商和官绅,他们一见敌来,忙捐万两金银买命。岂不料取人百两尚称窃,夺人万两便成仇,若放其生路,如何防范他们来日若寻人脉、通关节、报仇雪恨?为绝后患,萨人手起刀落,顷刻间便将连片的雕梁画栋变为尸山血海。
方才争先引导、积极指认的百姓在响彻天际的哀痛声中褪去脸上血色,战栗的双腿几乎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他们扶着门墙缓缓坐下,惊恐地看见萨兵们虎狼般凶恶的双眼……
日暮时分,北兵的喊杀声已铺满所有街道。躲在房中的人们犹感不安,纷纷乘高升屋,伏在房顶间的天沟内躲藏。及至夜阑之时,再悄悄扳檐下屋,在充耳的悲哭、漫天的火光中敲火炊食……然而到第二天上午,萨兵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这些已经沉迷于杀人与泄(河蟹)欲的野兽不仅攀上墙壁,追在逃窜的羔羊身后挥刀砍击,还用诈术将避匿者从房顶骗下,诡称只要认购安民符节便可保全性命。众人信其所言,磬尽身上余财后被归拢一处向城南赶去。那里昨日才历过一场屠杀,如今深邃的屋宇内处处皆有积尸,但那些萨兵似无所见,神色如常地将队伍中的男子驱至后厅,或刺,或劈,或砍,不留一人性命,将妇女置于旁室,或玩弄,或蹂躏,或淫(河蟹)虐,不存一丝尊怜。待温热的鲜血沾上甲袖,淋漓的汗水浇满全身,他们不觉满足,反而更加饥(河蟹)渴。随后他们将洗城变为一场狂欢,妇人们长绳系颈,贯珠一般成串牵走,或有婴童在抱,则全部掷于泥中。有些人被动地的哀鸣惹恼,兜头一击便令他们脑浆迸裂……或者他们根本什么都不需做,满地的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很快就肝脑涂地、化为野鬼,唯有寒风将那些凄厉的啼哭循环重唱。
至于壮年男子,一经发现,定是没有活路的。数日间城中积尸如鳞,略无容足之地。护城河因壅塞不能通流,至今已成坦途。城中百姓寻机求生,或僵仆于乱尸之中,祈求不被北兵发现,或夜缒出城,冀盼逃出生天。然而前者多亡于锋刃之下,后者多葬身亡命之手。到了屠城的最后一日,失去耐心的萨人在城中各处放火,一见漏网之人蹿出便举刀挥向……大火烧了一夜,冻馁的难民、山叠的积尸与已拱的墓木皆不能幸免。冲天的火光与浓烈的黑烟在夜空中升腾跳跃,如同从地狱钻出的夜叉鬼母向人间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的威力。待阳光结束漫长的黑暗,他们终于不甘地退场,只留下在空中翻飞的灰黑的雪花。
又过了许久,雪花从灰黑变成了白色。一开始它们被血水染红、污水玷黑,后来雪越下越大,一张张裹尸布似的盖向这座城市,遍地的麻布,满天的白幡,却听不见一名孝子放声痛哭。
入夜之后,雪下得更大。许是被冻僵的缘故,湖心亭中的戏子唱得荒腔走板,气得林又汲一连踢翻了几盆红罗炭。然而他的兴味再索然,却也不愿离开这一片欢场。直到漏下二鼓,与众太监杂坐酣饮的弘光帝才摇晃着起身,“继续喝!继续唱!”他踩着鼓点往卧室走去,任凭纷扬的雪花在身后拉起道道白幕,将精心营造的安乐窝与自己永远隔开,忽而脚下一软,直接靠坐在一块太湖石下。林又汲顺势仰头看天,灰白的云絮砸将下来,浸凉了他满口的酒气,“好一座风起云涌的金陵城,可惜啊,可惜!”
他笑了一阵,哭了一阵,哼了段不成曲调的戏词,又手脚并用从雪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石林。
“皇后很少来朕这里。”
重孕在身的夏婉婉从座位上艰难起身,正要行礼,被林又汲扶住,遂直接问道,“陛下要离京吗?”
骏马套鞍候于门外,内侍披甲立于左右,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林又汲没有反驳,如今他的目光全被妻子高隆的腹部吸引。他将手轻轻复上,掌心传来的跳动宛如一根根细密的软针,将他自以为冰封的心口戳得又酥又麻,“既然来了,不妨一起——”
那一缕罕有的柔情被皇后打断,“今萨军渡江、京城告急。陛下乃高皇帝子孙、万民之君父,值此危难之际,岂能置宗庙陵寝及百万黎庶于不顾,仓皇逃窜以茍且偷生?”
“朕命且不顾,遑论其他?”
夏婉婉对皇帝早已失望透顶,怨恨之余仍奢望能够挽留,“如今寇已渡江,圣驾若行,则人心涣散,南京定难保全。纵皇上不以扬州屠城之事为戒,孝陵在焉,宗庙在焉,一朝为夷人蹋没,来日陛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我朝二祖列宗!”
“今且不顾,遑论来日!”林又汲收回手,微露温情的面容又在瞬间变得冰冷,“若皇后执意留京,便早些回宫休息,天将大亮,朕不走便来不及了!”
“皇上!北京已易其主,今若南京再失,则我大宣鸿业之倾覆即在目前!昔日秦失其鹿,子婴蒙枳道朱组之辱,晋祚永终,怀帝著青衣行酒之事。皇上若成亡国之君,恐非但不能独善其身,反受莫甚之辱,永为后世之羞!”除却偶尔的翻动外,腹内的胎儿常如冰冷的巨石般压在皇后腰间,令她苦不堪言,她擡臂让陈公明扶住,继续道,“如今南京尚有数十万兵马、近百万百姓,皇上坐镇宫中,可使士庶安心,将帅效死。北兵再如虎狼,三丈城墙也非短时可以攻破,待各路援兵陆续赴京,定能击退敌军,令日月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唯陛下图之!”
话音落处,林又汲已经穿好了甲胄,“你代朕批红多时,还看不出那都是群贪财图利、见风使舵的草包?靠他们守京师,还不如赶十万头猪!”他突然涨红了脸,“猪就算再无能,建虏冲进来,挨个砍杀尚需时日。但这些混账无需夷人动手,就会主动献城投降!朕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中,还不如仿效先帝,到钟山找棵树把自己吊死!”
林又汲擡步向外走去,却见不识趣的皇后已抢先一步挡在他的身前,“让开!”他发了狠,“再不让开,就莫怪朕不客气了!”
“皇上乃万民之主,纵不能挽救危局,也当身死社稷!万不能——啊——”
陈公明只瞧见门口那人将臂一攘,下一刻皇后娘娘便如瓷山一般跌落于地。“娘娘!”他滑跪至皇后身侧将她抱起,任其额颈处的汗珠在支离破碎的呼痛声中沾湿他的袍袖。陈公明仿佛能听见碎瓷在她体内“咔啦咔啦”的摇动,心下慌乱,红着眼睛向林又汲吼道,“娘娘十月怀躭艰辛难论,岂容陛下如此推搡?若娘娘和皇嗣有什么闪失,陛下又待如何?”
回过神来的林又汲脸上犹带一抹愧疚,既没有追究公明怒斥天子之罪,也没有因此回心转意。他的脚步顿了顿,又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没有看妻子雪一般惨白的面色,和她裙下蜿蜒的刺目的鲜血。
“皇上昨夜同内官数十人跨马出通济门,未令文武百官知晓。今早元辅携太后离京,两位次辅仓皇逃窜,我等又被蒙在鼓中。眼下镇江已失,南京危如累卵,皇后又因身体不适无法主持大局,这可如何是好?”
风雪狂作,惊慌的浪潮在每一处街巷翻涌,激荡,又掀起更大的波涛。那些消息灵通的官员缙绅履霜先知坚冰之寒,急令家丁收拾细软套车出逃,待一队队满载箱笼的马车从高门中倒出,商贾小民始知大难临头。于是整座南京城皆成一片逃亡的海洋,人们扶老携幼,且前且却地在道路上蠢动着。鸡飞狗走、驴喊马嘶之中,有盗匪与乞丐趁乱四处抢掠,将本就无法控制的局势搅扰得更加混乱——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的圣谕早已成一纸空文,各衙门口张贴的安民告示或被雪水洇湿,或被撕下踩在脚底,满纸荒唐没有一人看清。本应维持秩序的巡逻兵校不知所踪,护守京城的官兵反而同匪盗勾结,联手劫夺百姓财物……煌煌国都今已乱无可乱,遑论驻兵设防,保存社稷?彻天的喧嚣遥遥传入耳中,钱文斌不禁为动荡之皇都、未卜之国运叹出一气。然而这一声轻叹在空气宛如凝结的清议堂中太过响亮,引得众人纷纷向他看去,“云老,您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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