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难(四)(2/2)
“你怀着身孕,莫要动了胎气!”江永急道,“府上守备森严,不过一二蟊贼来犯,将他们捉住便没事了!你随我去,若再遭人胁迫,岂非节外生枝? ”
沈蔚知道屋外事态危机,江永此言不过是让她宽心,但想到自己确无自保之力,便也不再争辩,“那我去看看颢儿他们!”
“外面风大,你把衣裳穿好再去!”江永也做出妥协,“一切小心!”
自从秦越被关押在这间密不透光的牢房,赵煜阳只来过一次。他向秦越讯问王宫宝藏的下落,得到的是一片茫然的目光。然而煜阳既没有对他严刑拷打,也没有劝他拱手归降,只是在听说他略通文墨后送来笔墨纸砚以及一张矮几、一盏油灯,命他自行交代作乱经过,承诺若能诚心悔过,便放他和他的部下一条生路。秦越动了心。自从入据成都,张全寿封举子汪演为左丞相,亲信威权冠于他人。而汪演为固盛宠,导全寿践虐川蜀,劝其沉湎享乐,致使圣聪蒙蔽、内外壅隔。全寿四名掌兵的义子屡遭汪演排挤,却因觐见无门,只能重足而立。秦越见全寿下令残杀蜀中兵民、大索民间财富,流涕苦谏而不能止,便知人心更易,覆亡之局已定。奈何自己十岁即被张全寿养为义子,如何能轻易背弃?今日得此机遇,他便从自己幼失怙恃,走投无路后从全寿起兵写起,写他随全寿转战千里地、东掠中原、焚毁皇陵、谷城降而复叛并二次入川之事。及至攻陷成都,他又详述全寿建立大献朝之始末。在自述书中,秦越极力为全寿辩白,称其入川之初设官置守、开科取士、肃清内奸、厉行法治,俨然而有求治之心。全因被汪演之言所惑,日务屠毒,猜忍暴噬,兼有宣军以建瓴之势收破竹之功,全寿惊恐几至疯癫,焚戮良民益无忌惮——“吾杀若辈,实救若辈于世上诸苦,”秦越用张全寿对求饶的百姓说的话来证明他的神志失常,“虽杀之,而实爱之也。”
自述书递交上去后并没有反馈。死亡的威胁犹如一柄利剑悬在秦越的头顶,门枢每响动一下,那柄剑便弹出一声清音,直到无形的剑影在狱卒端来的粗茶淡饭中停止晃动,未定的惊魂依旧在惴惴思考——那封自述书写得可有哪里不对?是太过坦诚,还是不够恳切?江永阅后心情如何?他会放太子和他的几位义兄弟们一马吗?对自己与部下又会如何措置?日子一天天过去,丧钟一直未有敲响,然而这天深夜,牢房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
走进牢房的是数十名头缀“献王赏功”钱的破落军户。全寿败亡,宣军四处搜捕叛党余孽,拘系罪行重大、领兵从恶者,对于盲目跟从、地位低微的士兵则网开一面。这些士兵既无杀人越货的生意,又无耕稼陶渔的本事,兼又残存些许对张全寿知遇之恩的感念,便生出铤而走险之想——今日他们趁牢房守卫松懈,竟纠集百十同道中人,一路闯到秦越面前来了。
秦越被他们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厉声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将军,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为首之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咱们兄弟都是献军里的老人,宣兵入城之后藏在青羊宫附近,就等着有一天能随将军重新打五蠹(注12)、吃大户,把这些狗官重新赶出成都呢!”
秦越从口音中听出他们来自四川本地,样貌既非鸠形鹄面,神情亦非枯槁憔悴,便知他们只是妄想不劳而获的地痞无赖,“城破之时,大献皇帝曾下诏尽屠蜀籍士兵,尔等未被屠,便是屠人者。江公没有追究胁从之罪,你们更应该沉痛悔过、本分做人,怎么还能继续作乱呢?你们要拉我垫背,我是不会应的!”
“已经来不及了!为了救出将军,我们杀了狱卒和守卫,闹出的动静不小,大批官军很快就会来的,”秦越闻此心下大惊,忙将目光扫过跪下的人群,从中探见一双奸毒的眼睛,“何况就是将军不同我们出去,我们也会对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将军指使的。如果有幸没死在今晚,等我们出去,更会以将军的名号拉起大旗,和宣军拼个你死我活!”
秦越的后背顿时被冷汗浸湿,那道酷似张全寿的眼神几乎让他站不住了。他努力压住心底的恐慌,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
“将军息怒!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狡狠之人的摇尾乞怜令秦越更加不适,“太子殿下和贵妃娘娘被江永送往南京,抚南将军战死,平东将军被杀,定北将军下落不明,我们可以依仗的只有将军您啊——将军千万不能被江永的鬼话蒙骗,那些狗官都是没有什么信义的,您看殿下娘娘和各位将军的下场……”
“你还在说!”
“将军啊,成败就在此一举!现在城中空虚等很:胡豫和杜延年正同摇黄十三家打得火热,江流不知去了重庆还是保宁,就连赵煜阳也到城郊打虎去了。咱们只要冲进总督府活捉江永,逼他将军队撤到三百里外并承诺再不来犯,这成都城还是咱们大献军说了算!”
“江公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漫说你们打不进总督府,就算江公果真落到你们手上,他也不会向你们屈服!”
“那就把他的婆娘儿子一并抓了,看他想不想让她们死在眼前!”
“你不要乱来!”
“只要江永在手,将军就能救出太子殿下与贵妃娘娘——难道将军不想吗?”
那人的话语如一枚飞镖,精准地钉在了秦越心脏最脆弱的部位。铮铮誓言犹在耳畔,他岂能置义父的寡妇遗孤于不顾?秦越果真犹豫起来,正迟疑间,忽听门外喊杀之声暴起,数道刀光划过,已有两名献兵倒在血泊之中。
正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秦越再无回头之身,只能抄起写字用的桌案与那些无赖且战且逃,重出牢房后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将他们甩脱,沿小路向城西南的总督府奔去。
这一路并没遇到太多阻拦。江永外要应付川地叛党与汉中顺军,内要处理虎豹之患与献军余党,麾下的十万精兵左支右绌,留守省治的兵马不过千余。成都光复三月有余,偏狭之地仍是大片的废墟。他们在残破的屋檐下发足疾奔,抖落的白雪惊不醒阒静的空宅。忽见更匠踽踽而过,敲的竹梆永远停在了四更……凄厉的嘶鸣促着他们加快脚下的步伐,在凄迷的月光下跑出魍魉世界,又鬼魅一般乍然出现在总督府的门前。
府上的侍卫与赶来的官兵挡住了他们的汹汹来势,刀光与血雾在冰天雪地间争相腾涌,翻出一声声暴喝与喊杀。秦越自恃勇武过人,敌我悬殊之际亦未落得下乘,直到恰好赶回的赵煜阳率领重兵赶到,才将一干暴徒制止于内院天井前。“混账!”气急败坏的赵县令将压跪在地上的秦越一脚踹翻,恨而骂道,“你竟敢半夜惊扰总督和夫人,本官要一刀劈了你!”
秦越没有抵抗,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那道刀光刚刚闪进他的眼底便黯然收场,突如其来的指令又将它藏进鞘中,贴着面露恭顺的赵煜阳欠身迎向来人。
秦越也擡起头来。
未及更衣的江永款步行至众人面前,皎洁的月光如倒囊之水,划过他披散的长发,顺着里裳的褶皱倾泻下来。衣摆处卷起的细浪鼓动满庭泠风,将天的银亮与地的素洁涂抹混匀。那袭白衣肃肃而立,恍如位清寂的谪仙,唤起了一天明月,照己满怀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