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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之难(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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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之难(五)

论时节则正月刚过,但春意迟迟未至。夜半的书房寒冷异常,檐下化开的雪水结成了冰,重又点燃的烛火在风中瑟瑟颤抖。一口冰窖之中,唯有屋中的炭盆尚存余温,但碍于颈上的利刃,秦越难以向它挪跪半步。

不多时,江永走进了书房。他的绯红官袍穿戴齐整,绉纱乌帽笼起鬓发,将他的五官凸显得愈发清正,宽大的袖摆遮住其俊逸之姿,烘托出从容与威严的气度来。秦越观之,不由心折神摇——半生追南逐北,他也见过不少食禄之官,这些人或精明,或狡诈,或贪猥无厌,或道貌岸然,但终究是在禽兽之衣冠下羊狠狼贪。如今见江永厉庄端毅、高朗振迈,才知所谓“朝中无贤良,才彦尽遗野”并不确然——当初咸嘉帝于殿上拣一探花,便有今年西南之再定,足知大宣三百年养士之泽未尽矣。

江永在案前默然端坐,白着唇,青着脸,目光在书房内外碰了一圈,最终钉在秦越身上。他扬颌示意煜阳收刀,等家丁更换炭盆、端来热茶,才接过瓷盏悠悠问道,“秦将军深夜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他抿着茶汤,听秦越将当晚之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悖入悖出,自作之愆;杀人人杀,相酬之道(注13)。全寿、石侃之流非吾妄杀,实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秦将军熟读《通鉴纲目》,难道至今都未省得?”

“总督之言确有至理存焉。可太子……可全寿之内眷久居深宫,于战事全然无涉,何况多为良家女子,为全寿强移床榻,凄惨已极,岂可再无辜受戮?全寿之子张镝生于成都,至今未满六岁,浑然不谙世事,若能善加导劝,未妨不能弃暗投明。总督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注14),又何必加斧钺于黄口孺子?”

“将军此言,是劝我以宋襄之仁也,”一杯热茶下肚,江永经脉中的寒意终于全被驱散了。他放下瓷盏,反问道,“张全寿破王府、掠官衙、抄商铺、劫民户,何曾顾虑过他人之亲眷?”

秦越听他如此说,颓然垂下头颅。是了,张全寿自从焚毁皇陵、建立国号,便与大宣结为死仇。全寿虽已身灭,然而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江永非如宋襄之不惠,岂会不及早断绝祸根?然而对秦越来说,魂魄一去,将同秋草,三十年全寿鞠养器重之恩,兄弟生死同袍之义,如今都无法报答了!他的手捏成了拳,努力支撑的身体还是被眼泪砸得摇摇欲坠。书房太静了,江永自顾翻阅着文书,听案前人牙关咯咯作响、喉咙呜呜有声,直到滂沱的泪水收束为身体轻微的震颤,他才继续追问,“咸嘉八年正月十五,你在哪里?”夜长梦多,张全寿的“太子”与他的生母“丁贵妃”不会送往南京受磔,他们将在路上被扮做“强盗”的官军截杀,再不让献军余孽有任何非分之想——但这一切秦越都不会知道了。

秦越被问得怔住。咸嘉八年的正月十五是个太过敏感的日期。那日清晨,流寇在张全寿及高迎祥的带领下攻陷中都凤阳,歼灭四千余名官军,将当地知府杖杀堂前。太(河蟹)祖父母之皇陵享殿惨遭焚毁,宝顶亦被穿xue,传言幽宫之骨未能保全,然而诸臣忌讳,不敢上报,只说那是獾xue。林又清闻此且惊且恨,严旨处罚守城官员的同时,更集结七万边、腹兵马夹剿逆贼,誓要在六月之内扫清流氛。然而大宣内外交困,剿贼之事不能全功,咸嘉帝只得又下诏“大赦山、陕胁从群盗”,唯张全寿与高迎祥不赦。事后虽有全寿谷城受降之事,但双方都知那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全寿欲以此休养生息,积攒再起之实力,又清欲以此暂缓国内压力,全力抗衡域外。不久全寿果然复叛,而迎祥被擒杀之后,其义子李翊接掌兵马。二人愈挫愈勇,逐渐成为流寇中最大的两股势力,并在咸嘉末年各自封号建国,与大宣分庭抗礼。

秦越在自述书中写得详细,不仅提到自己是如何随全寿焚烧皇陵、劫掠官府,还详述了凿xue毁棺之经过、拷掠缙绅之见闻。今日听江永这样一问,才知自己大错特错——对于宣廷而言,祖陵乃万世根本之地,全寿令其一朝为骷髅之场。自己即在当地,又岂能宽恕?秦越正要俯首认罪,却听头顶有坚定的声音传来,“记住,咸嘉八年的正月十五,你在颍州与残余官兵作战,没有参与围攻凤阳。”

秦越惊愕地望向江永,见他将一摞文卷投到自己面前。秦越连忙翻开,发现那正是自己的自述书——不过其中的内容被大量删减、修改,有关凤阳的部分更是被直接撕去,“按照批注誊抄一份,本官要送去朝廷。”

“总督,您这是?”

“若想活命,必得为我所用。怎么,将军不愿意?”

“为何是我?”

“观全寿麾下诸将,唯尔独具大将之风,”江永坦然道,“石侃狡谲鸷忍,杀之不俟终日;钱甲柔和退让,难以独当一面。而将军屡破敌阵,未尝大败,足可称勇;隳城不屠无辜,于军中以宽慈著,足可称仁;为报养育之恩,甘承托顾之重,冒死闯衙一搏,足可称义;与顺军争汉中,拱手让城以避内斗,足可称智——将军有此四德,令本官何忍杀之?”

“四弟还活着?”

“抚南将军之生死,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昔日李翊派败军之将祝远攻打汉中,兵少粮缺,士气亦衰,但秦越还是弃城遁走。张全寿闻之大怒,下令将他杖责百棍,降为千总,并亲自北征,成功击退了祝远。秦越当初为此遭受了太多非议与冷遇,万不会想到第一个察知自己心迹的竟会是“敌人”。他的心头不由一热,但这并不能抵消三十来年对宣朝彻骨的仇恨,“大道之不行于天下者久矣。宣廷主昏臣聩,每以享乐自酬,无一人以民瘼为念。以致所践之土有竭泽露根之象,所食之毛唯树皮草根而已。各处饥民揭竿而起,不过为一口食,一席地,损有余以补不足耳。如今落入官军之手,秦越有死而已,又岂能为虫豸卖命,倒戈向昔日袍泽?”

“贪官恶吏横征暴敛,巨绅富室敲骨吸髓,二者可恨至极。然而全寿大肆屠杀洗剿,令田为之荒,水为之滞,便是尔等所愿吗?”

秦越一时语塞,是啊,什么时候就变了呢?曾经他们将藩府与巨室里朽贯的米粟取出赈济饥民,远近百姓荷锄而往,一人号召便有万千景从,刀锯在前略无恐怖。当他们拿下颍州,更有凤阳穷民百里相邀,告知以城中虚实,助他们轻取中都。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张全寿渐渐不再满足于蔽体之衣、果腹之食,日益膨胀的野心促他长成一棵全新的参天巨树,将根深深扎进土壤,肆无忌惮地同大宣争夺用百姓血肉做成的养分! 于是他开始声称“降者鸡犬不惊,不降荇剿尽杀绝”,开始“饥而聚掠,饱而弃走”、“穷搜荒僻,逢人辄杀”,开始到处搜括府库、民、兵之银,开始耽于醇酒美人,开始好大喜功、铺张挥霍……他们终究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张全寿在成都造就的人间惨剧在秦越眼前一幕幕闪过,把他的头颅压得更低。

“自古人情皆如此,有温饱便思权财,”江永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并不介意再推一把,“世人皆道李翊宽以待民、严以治军。然而自其西安建国,造宫、辟路、采买、征纳诸事劳动百姓甚重。日前李翊物故,敛葬花费近百万两白银,传言棺椁全用金丝楠木打制,规划陵园计有足足两顷。因为陵寝尚未修讫,灵柩至今浮厝——昔日号称‘替天行道’者,一朝秉权执要,盘剥勒索岂少也哉?”

秦越发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松动,连忙大声辩白,“任君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秦越只有一句话,让我去打顺军的兄弟,就是不行!”

“不打顺军,当然可以,”江永见秦越已落言语之机阱,爽快应道,“摇黄十三家于川东北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以致村舍化为丘墟,苍生陷于涂炭。为百姓芟除此贼,将军岂有意乎?”

咸嘉初年陕西大饥,大股匪寇流窜汉中。在官军的大力追剿下,大部分流贼退回陕北,只有少量残部匿入山中,以打家劫舍雄长一方。他们抢掠之物愈丰,骚扰之地愈广,裹挟之人愈多,逐渐形成十三股反叛势力,因推举摇天动、黄龙二人为首,故称“摇黄十三家”。摇黄虎狼之匪,既无吊民伐罪之志,又无安民济众之心,一味殄虐无辜,劫掳财货,致使川东百万黔黎,为摇黄尽折;千里美田沃野,化为赤地无馀。民不堪命,乃邀全寿入蜀,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新的浩劫……如今摇黄的残部仍在民间打家劫舍,秦越素知彼等苛残,早有除暴之心,“秦越愿往。”

“摇黄之平,于将军而言不过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待此间事了,江某还有要务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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