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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之难(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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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之难(一)

日精门外的宫墙又高又长,将北京的天压成窄窄的一条。春季沙来,冬日雾起,塞外的风吹起的黄沙与中原的水腾起的灰云交替滑过文旭的头顶,不是前者绞杀后者,便是后者吞没前者,甚或双方同归于尽,清出一线浩荡而茫然的青冥。

金黄的琉璃瓦如典籍一般整齐码放,踏上去会发出金戈相击的脆响。十五岁的文旭坐在乾清宫的殿顶,隔着薄纱般的晨雾,望宫墙耸列成阵——若雾散去,他想,令耀眼的日光烫红盘囷的石壁,则如塞上长城,倚叠如山,隔离天日,足以阻拦人们手中与舌上的刀剑。倘这雾再大些,比如融进更多端正、飘逸、形象的汉字,则如江南园林,廊腰缦回,长桥横卧,也能够消解自己的恐惧与不安——可它偏偏不薄不厚,不清不楚,不偏不倚,不夷不惠,模糊一片,混沌一片,竟让他也迷茫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碍于与南朝的媾和,这些年景朝一直在谋略西北。文旭的长兄文晖与叔父富仁合兵攻陷河南,贺洵收拢残兵退往潼关。萨军大举西进,却遇谨王文晖暴毙军中。十万将帅驻军举丧,给了顺军稳住阵脚、固守关隘的时间。文晖之死不仅影响了九州纷争的势力格局,还深刻改变着景朝内部的权力结构——文晖死后,被拜为“定国大将军”的豫王富仁成为军中首将,他的兄长瑞王都仁本就手握摄政之权,今有胞弟助力,在朝权焰更加嚣张。都仁吸纳并重用归附的汉人、遏制萨族亲贵势力,封号由“叔父摄政王”而“皇叔父摄政王”而“皇父摄政王”,成为大景这艘巨轮的首席舵手。富仁、都仁相继去世后,亲政的永平皇帝文旭虽对二人大加清算,但施政延续博仁、都仁之方针,仍以汉俗更张旧制。至永平八年,景朝在名义上废除圈地、投充等败政,沿用里甲制度管理户籍赋役,尸位素餐的特权贵族被黜落,大批汉臣跻身景廷,一时之间人心归附,华北各地飘扬的“匪旗”一杆杆倒下,竟果真如“出于幽谷而迁于乔木”(注1),有了入主华夏的新王气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文旭逐渐咂出个中苦味来:萨人臣僚抗声于外,皇亲贵戚劝诫于内,便是两宫太后也多次表示不满——饶是萨人反对倒也罢了,偏生汉官制度经宣朝雕琢百年,拥有何其精致的边角,又藏纳了多少糟粕——党争、贪贿、投机……归附的前宣官员再次分为阉党与东林两派,一面积极拉拢同党,一面互相倾轧弹劾,个中腌臜之事不胜擢数。永平七年十月,有官员参奏顺天乡试出现受贿舞弊情(河蟹)事,皇帝下旨严厉谳询,不仅将主考官、房考全部绞决、妻子家产籍没入官,还将涉事考生一律杖责流放,牵连师生、士族、官员不计其数,一时间血肉狼藉,长流万里。官府瓜蔓藤抄,迅速将逮捕的范围扩张至整个华北,其中不乏污指、陷害之事,然大景皇帝秉持宁滥勿缺之原则,分明是要芟除治下缙绅、控制举朝文士——汉人之受于压迫,于此不过寻常一笔(注2)。

“臣吴藻恭请皇上圣安……”

“殿顶陡斜,快些平身吧,”文旭坐起身,对垂脊边冒出的脑袋招呼道,“吴侍讲,到朕身边来。”

秘书院侍讲吴藻领旨谢了恩,惴惴不安地躬起要背,一点点向殿顶中央挪去。虽然刚过四十,他已觉得自己太过衰老了——他隐蔽华北,本为逃脱冯渊之魔爪,却无意坠入陈名夏之机阱。陈名夏因攀附瑞王都仁而官至弘文院大学士,却在都仁去世后地位动摇,为了挽回颓势,他向文旭举荐同为东林-复社一系的吴藻入朝。在朝廷的万状催迫下,吴藻不得不收拾行装、北上进京。然而抵京不过三月,陈名夏便被政敌参奏、处以绞刑,吴藻的儿女亲家亦被株累,全家流放辽左。至于永平七年,壬辰科场案发,吴藻昔日的好友大批受到牵连,着手创立文社也被勒令禁止。他虽在皇帝的宠信下步步高攀,却日日如同惊弓之鸟,不知何时性命将终——今日被召至乾清宫,岂非皇帝引弓虚发,欲置他于死地耶?

文旭凝望着吴藻,看他在短短数月内花白了一半的发须、眉心愈发深刻的“川”字和面上如水波般扩散的皱纹,竟突然羡慕起他来:是啊,有些人的苍老起于面部,有些人的却始于心间。一缕“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注3)”的玄思悄然飘出心谷,他默默念诵一遍,感觉自己又老了些。

“吴侍讲,朕做阿玛了。”

“臣恭贺圣主嗣胤繁昌,鸿业后继有人。”

“皇长子名为元烨。他的皇阿玛是萨人,额涅却是汉女,”文旭微微扯起嘴角,又道,“吴侍讲你说,朕该如何教导他?”

大争之世,十年沧海桑田。只在南朝任官半年的吴藻很难想到,他在弘光元年为留都众生所作的判词,到弘光九年依然适用。

“闻筑新宫就,君王拥丽华。尚言虚内主,广欲选良家。使者螭头舫,才人豺尾车。可怜青冢月,已照白门花。”——此极言弘光帝之荒淫昏庸也。着于遍地烽火之上,栖于半壁荒朝之间,林又汲由来如处瓮中,唯知宫闱之欢,燕居之乐,近来又添了修道炼丹的嗜好,性情愈发喜怒无常。他发遣太监至湖广强买丹砂、药材、精铜等物,兼有索贿、搜刮、采选诸事,敦迫江永每年不得不拿出上千两白银应付差事。为恪臣职,江永曾三番上疏,请皇帝思国本未立而善自珍摄,念军事紧急而稍加宽免。林又汲见此大怒,严厉申饬江永,旨中竟有“独不知岳飞擅预皇储之事而失圣心耶”一句,令他哭笑不得,只能破财消灾。

“莫定三分计,先求五等封。国中惟落雪,阃外春融融。朝事归诸将,军输仰大农。淮南数州地,幕府但歌钟。”——此极言薛冯之擅权跋扈与江北镇将之纵逸茍且也。如今首辅薛青玄与次辅冯渊在朝中分庭抗礼,未起均权杜专、裨补缺漏之效用,却增结党营私、明争暗斗之内耗,致使朝中之正气日侵,中兴之企望月损,京畿天灾异象频发,竟有亡国之态。至于程言及江北三镇者,程言虽有忠悃之名,却无应变之才,常为奸邪挟制、清名所累。三位镇将轮流驻守宣景之间的缓冲区及官方榷场,每因军饷欠发而消极慢待,必生治地之争与军民冲突,程言劝导无果,唯有上书朝廷请求拨款——以国库之捉襟见肘,奏请当然搁置。走投无路之下,程言竟请宋景迁向江永修书一封,望湖广能出借粮饷若干以解燃眉之急。江永固知那是无底之洞,当即婉言谢绝。未过两月,他收到淮安巡抚温渠在吕严部下的哗变中殒命,家产遭到抄掠、老母妻儿失踪的消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悲怆地念着,手中案牍的翻动却没有停下。

“贵戚张公子,奄人王宝孙。入陪宣室宴,出典羽林屯。狗马来西苑,俳优侍北门。不时中旨召,著籍并承恩。” ——此极言佞幸近侍之恃宠而骄、作威作福也。林又汲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火酒、杂伶官演戏为乐,身侧内侍不加稍劝,皆以投其所好跻身富贵。故而教坊乐舞常被宣召,民间戏班时进宫闱,弘光帝宴赏赐皆不以节,致使贵近谬得千百之金、优伶骤获金带之赐,而国用匮乏,人心惊骇,宣室之式微由此可见一斑。

“御刀周奉叔,应敕阮佃夫。列戟当关怒,高轩哄道呼。监奴右卫率,小吏执金吾。匍匐车尘下,腰间玉鹿卢(注4)。”——此极言名位之滥与大信之失也。薛、冯奏请陛下以官爵犒赏捐资纾难之官绅富豪,实则卖官鬻爵,滥用公器。将官职、爵位按照品级明码标价已然令二祖列宗蒙羞,然而经手官员层层抽成,输入国库者不过九牛之一毛——国家愈贫,鬻官越多,得志小人遍行殿陛,哀哀生民转死道旁,“都督多如狗,职方满街走”一句的背后,是多少的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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