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傅众咻(三)(2/2)
杜老先生自觉难堪,忙将话题转移,“是老夫失言——若论当士诗人,老夫最推崇太仓吴章成,其诗多以歌行叙事,内容颇与史通,足可为文坛之领袖。奈何此人投靠异族,卖身失节,才具再高,亦一钱不值。”
吴藻字章成,是咸嘉二年会试的榜眼,与江永有同科之谊。昔日同入翰林,二人关系甚笃,“江永与章成同年入仕,多有往来,其人志性,在下备谙,”江永为吴藻开脱道,“章成出身东林,名列复社,乃阉党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弘光二年,冯渊借清查逆党之名党同伐异,吴氏一门惨遭株连。章成为全身家,不得不潜逃华北。本有隐居之愿,却为景朝征辟,盛情之后,逼迫万状,只能勉事异朝——其虽有二心之嫌,却也无可厚非。”
“北朝求贤若渴,隐然有以汉制汉之心,而江南党争不休,令济世之臣沉沦下僚。士子之心,岂非天命所在?”杜老先生闻此,不由发议,“鹿其将失,何人得之?”
“永嘉乱后,晋犹能偏安一隅,靖康南渡,宋尚有百五国祚。安知大宣不可为此?”
“夷狄叩关,胡马南下,而王朝不至顷刻崩摧者,盖因有贤相如谢安、李纲者运筹于内,悍将如岳飞、韩世忠者御敌于外。纵览我大宣庙堂,可有调鼎为霖、登坛作将之人?”杜老先生句句紧逼,“江总督,你可敢说一句‘舍我其谁’?”
“江永身微力薄,不能挟太山以超北海,然不敢有一毫弛懈,愿为长者折枝。”
杜老先生见江永神情愈发肃穆,乍然舒朗一笑,“看来长者是他赵明甫,而要折的是我家的枝啊!”
话题终于转回赵瞻的婚姻大事,江永暗里松了一口气,也笑道,“仲远与杜三小姐年正相仿、才正堪配,正是天造地设之良缘佳偶,还请老先生割爱允婚。”
杜老先生微略颔首,转身望向良久侍立一旁的赵瞻,“仲远,老夫有话需要同你说清。”
“恳请老先生示下!”
“赵家这棵巨树,杜家从没想过高攀。是你与小女萍水相逢、目成心许,才有了这桩婚事,”杜老先生面色凝重,“好教你知道,赵家世代公卿、声望太隆,而你才华横溢、锋芒太盛,身处乱世,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将小女托付给你,并非求你建功立业、闻达诸侯,只望小女衣食无缺、余生安稳,不知仲远可能保证?”
“赵瞻无法保证,”赵瞻的回答令江永听得手中茶杯一抖,险些洒出水来,“既逢乱世,命运沉浮本就身不由己。来日若有大难降临,湖湘无法逃脱,赵瞻和若儿亦无法逃脱。夸口力所不及之事是为不信,赵瞻不愿做不信之人,”他不顾杜老先生越来越沉的面色,继续说道,“更何况赵瞻生为华夏儿郎,三山五岳塑我之体,黄河长江养我之气,岂可坐视中原陆沉而引颈待戮?”
“那你意欲何为?”
“赵瞻拜于恒之兄幕下,许以犬马之劳,非只因私谊深厚,实乃赵瞻相信,唯恒之兄可力挽山河,”赵瞻的眸中透出只有他与江永二人知晓的坚毅,“此一途千万险阻,我辈或只可筚路蓝缕开其先路,留予后世继往开来。然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注12)?”
“鸿鹄志在青天,鸿鹄屈指可数;燕雀只求一餐,燕雀却遍及乡野,”杜老先生依旧皱着眉头,“尔等募兵欲争胜天下,却先搅扰我桑梓安宁,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老先生容禀,”赵瞻又是一揖,“萨人本为塞外东胡,昔在前朝,屡为边患,今趁中国多事,长驱入关,掠我百姓,屠我城池,迫我汉人为其奴隶,有不从者,杀戮亿万(注13)。故我等用兵,非为争王称霸,而是为救同胞于水火,存华夏之一脉。况自萨人南掠,所过之地化为丘墟,所破之城血流漂杵,脱其进逼镇筸,桑梓清吉顷刻则丧!迎敌街巷之中何如御敌于家门之外?恳请先生思之。”
赵瞻见杜老先生与江永都面露赞许的神色,惴惴之心方才安定。
杜老先生从位上缓缓起身,颤巍巍拄起拐杖,江永见状连忙上前,扶着老人的胳臂向赵瞻走去。
“好孩子,我就将小女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老人拉过赵瞻的手,殷殷嘱咐道,“祝你们今后琴瑟和鸣,子孙满堂。你们这一代做不成的事,让他们接着做,总有一日,咱们定能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是,多谢岳父大人!”赵瞻激动得手直颤抖,“小婿即刻回乡禀告父亲大人,择选吉日迎娶——”
杜老先生笑着摆摆手,“衡州离这里不近,就不要再来回折腾了——外面的花轿到了吗?”
“到啦——”
“那就快让若儿出来吧。”
话音刚落,杜府亲眷们便簇拥着新娘款款步入厅堂。一袭凤冠霞帔的新娘明艳似五月枝间的榴花,带着泪意的颦笑描得眉眼愈发清丽。她向杜老先生盈盈下拜,恭敬倾听父亲的谆谆叮嘱,而后又偷瞄了赵瞻一眼,面颊绯红地在送亲娘姨的搀扶下走出屋门。
如坠云雾的赵瞻仍怔在一旁目眩神迷,江永不得不笑着将他唤醒,“新娘子都走了,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快跟上花轿引路去啊,”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散碎银子,递到赵瞻手里,“把这些钱拿着,回头分发给送亲的和擡轿的人……”
欢快的锣鼓声渐行渐远,杜老先生收回眺向门外的目光,继续同江永谈起招兵的事宜,“老夫已同各户官绅商议,他们都愿出遣族中子弟入伍,以助总督一臂之力。至于剩余的兵额,我会让小儿杜延年带你们去乡里挑选。延年做过几年水师的守备,在练兵打仗方面也算有些经验,总督若觉得可用,便把他留在军中,若觉得不行,随手将他打发了便是。”
“多谢杜老先生,”江永感激一揖,“江永早听薛佥事盛赞延年兄忠勇沉鸷,可堪大任,虽未会晤,业已久仰。杜老愿将爱子相荐,江永焉有不惜之倚之的道理?”
“那都是姐夫讨好小舅子的漂亮话而已,总督千万莫要当真,”杜老先生话虽如此说,但脸上的骄傲却无法遮掩,“我这小儿性情顽劣、气盛轻狂,尚祈总督好生指点训诫为盼。”
“杜老先生折煞江永了。今后安定西南,整理山河,江永还需多多依仗延年和仲远才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老先生哈哈大笑,“恒之来日拜为汉相,便让仲远侍奉笔墨,延年引马扶车!”
杜老以汉相诸葛亮喻己,似有割据川滇、代秉阿衡之暗示。江永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好言敷衍,长拜致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