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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覆荆棘(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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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之叔叔,侄儿和同学住在一处……”

“这是总督之令,遵从与否,你可以自己掂量。”

火是第二天傍晚烧起来的,城外升腾的浓烟透出血色的反光,又随着夜幕的降临烫红一天星斗。城外本已疏散完毕,此时又从茅舍瓦屋中烧出些人来。他们眯着眼,弓着腰,吃力地挪动着没带进城的桌椅箱柜。一架接着一架房屋在他们身后倒塌,扬起的尘土与白烟将每一寸空气都灼得滚烫。被压在废墟下的火苗翻了上来,迅速连成一片洪泽,向微不足道的负山蝼蚁们盖去。惶恐的哭嚎与咳嗽被掩埋在呼呼的火啸中,到处都是“噼剥”的爆响,有重物从高空坠落,砸出轰隆巨响,有生灵被卷入火海,挤出凄厉嘶鸣。空气中充满着焦煳的气味,梁柱、丝绸、人的各不相同。严密监视火情的士兵踢开脚边焦黑的野狗,佝偻着身子去火中救人。每拉出一个,往往连汗水也顾不得擦便破口大骂:“该死的,你们要钱不要命了!”

“一辈子就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将来还怎么活哟……”

“江总督下的命令,要哭找他哭去,”士兵没好气地将他们搡出火场,“你们不要在这妨碍公务,快进城去!”

城外的大火燎起了城内的怨愤,每个人都像是一团火,在城门守兵拉起的人墙处摇曳、舞动、翻腾、癫狂。湘楚文社的学子在东长街与长春街的街口搭起两个讲台,反复不断地向大家解释为何要坚壁清野。一些火苗被暂时压伏,另一些则跳得更高,“他们烧得是我们的家当,你们当然不心疼。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大老远过来凑什么热闹?”

“大娘您想想看,城外的房屋没有城墙保护,很容易就被匪徒占了。到时他们吃我们的米,睡我们的床,吃饱休息足再举着刀来砍我们的人,这不是岂有此理至极?”学子温声同她解释,“与其将那些物资都便宜了贼人,还不如一把火全部烧了。等教匪吃光了干粮,耗完了体力,他们自然会退兵,这样我们不就都安全了吗?”

“兵灾闹了那么多年,各人家里能有多少余粮?”老妇身侧的中年壮汉大声嚷道,“江总督尽可以派人去搜,搜到的就拿去做军粮,我们也不说什么。但你们直接放火把城外烧成平地,这件事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立时有一大群人附和,“对,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请大家稍安勿躁,听我慢慢道来,”那名书生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自若,“闽粤那么多坚城,有些城墙比长沙的还要厚,可结果还是被教匪攻占,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最擅长xue地攻城,能够偷偷把地道挖到城墙下,埋上火药,再炸开城墙——城外的房屋离城墙那么近,如果让他们藏在里面挖地道,万一有些人躲过我们的侦查,到时候城墙被毁,歹人入侵,满城的百姓不都危险了吗?”

“城里的人危险,关我们什么事?要不是你们硬把我们赶进城,我们早就躲到乡下了,”那男子越说越激动,一步跨上讲台,朝着聚拢的人群高声呼喊,“那些富家翁腰缠万贯,这才招了贼来,咱们两手空空,反而被他们拖累,家里的东西连带着房子都烧成了灰。我就问一句,咱们的损失江总督赔不赔,他又能赔多少?”

“葛大壮,你真是蚂蚁打喷嚏,口气倒不小,”一名无赖嬉皮笑脸地接话道,“那城外还烧死了人呢,你怎么不让江总督赔命去啊?”

“江总督在点火前明明已派出士兵协助撤离,是那些百姓不愿离开,执意藏匿,这才……”解释的声音被四周的喧嚣淹没,台上的男子越说越来劲,只见他大手一挥,“要我说,那些穿官袍的、穿绸缎的、穿布甲的,就没一个好东西。与其让他们趴在咱们身上吸血,还不如投降白教,跟着他们抢吃抢喝还不用交税!”

那名宣讲被打断的书生登时面色煞白,“白教犯上作乱,祸国殃民,难道你们也想做乱臣贼子吗?”

“这年头,老天不开眼,做乱臣贼子才能享福哩!”无赖哈哈一笑,“四川的那个张全寿,当年只是延安府的捕役,结果人家扛起反旗吃大户,在成都吃香喝辣,光堂客就娶了三百多个!听说他现在住的房子比吉王府还大,使唤那些当官的就像使唤家里的老狗,不高兴就打,不满意就砍,不比咱们在这当牛做马痛快多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我有个兄弟就在……”

跳动的火团燎起烟,烟又裹着火,烟与火两相戛摩,匝匝煠煠在人群中乱钻。两者讲台上的书生满脸冷汗,颤抖的嘴角牵不出一个整句,“你们,你们……”

沸反盈天之时,街角转来一队士兵。他们在翻腾的火海中辟开一条路,适才妄发浮议的二人话音未落,头颅已从他们的脖颈飞出,落在空地发出“咚咚”两声闷响。“妖言惑众,动摇人心,其罪当诛!”为首之人将舔血的长刀利落收回鞘中,“总督三令五申不得言降,再有违逆者,立斩不赦,全家坐诛!”

鲜血杀死了怒火,留下殷红的尸身在地面蜿蜒。书生面如死灰,与噤若寒蝉的百姓一起,将无限恐惧抖在风中。

两颗头颅悬在西牌楼“万寿无疆”的匾下,双目半阖,口唇微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越荡越显得黑瘦,脖子下还带着些缩紧的皮。两具没头的身体堆在朱红的牌楼柱旁,常有行人和野狗驻足打量,谁都不敢上前半步。到第三日清晨,才有口柳木棺材收了一副身子,仍留脑袋在风中飘荡。没有上漆的白棺材朝城西擡去,后面跟着哭到近乎昏厥的女子与一对面黄肌瘦的孩童。

“天下动之至易,安之甚难(注5),古人诚不我欺,”城外已无明火,游走的白烟下是一片残断的废墟,好似人被抽干了血,碾碎了肉,只剩下散碎的骨殖。赵瞻望着在碎瓦间蹦跳几下便迅速飞走的麻雀,感叹道,“如今未战已是伤筋动骨,待教匪大军压境,长沙附近少不了生灵涂炭。”

握住望远镜的双手微微收紧,随即又缓缓松开,“长沙正当兵锋,辛苦仲远冒险前来,”江永道,“若你早一日抵达,便无需夜缒入城了。”

“好在我总算在战前赶到,不然以家父之珍爱长孙,我定要被治个怠事之罪。”

“自湘西来?”

“正是。”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本是人生至喜,奈何身当敌袭背护百姓,江永实在没有心情盛贺,只是勉力牵起嘴角,“恭喜,不知婚期可曾定下?”

“此事不急一时,总有来日方长,”赵瞻低头藏住脸上羞意,转身向江永拱手致谢,“兄长身肩巨任,日理万机,还要拨冗关照煜阳。身为其叔父,赵瞻感激不尽。”

“我待煜阳如亲侄,爱重疼惜之心与仲远无异,何用此般繁缛?”江永道,“何况煜阳机敏过人,非但不需关照,反而助我良多——几日前吉王伏诛,我让煜阳统计宫中财物,他不仅清楚造册、迅速移交,还搜出伪玺玉带及许多衣甲□□,坐实了吉王谋逆之罪。”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又将目光迅速移开。

“恒之兄,煜阳还不满十四,涉世未深,心志未定,尚须以修学养德为重,若骤理实务,难免眼高手低,辜负兄长重托,”赵瞻心下惴惴,仔细斟酌着词句,“还是先让煜阳在书院潜心研读数载,待其道德初成,规模初立,再思解褐释布(注6),如何?”

“科举恩荫之事,自是煜阳和仲远来拿主意。学优则仕固然平稳,但就怕大厦将倾,时不我待啊,”江永将双目移回望远镜前,“四海纷乱如鼎沸,人命卑贱如草芥,非力,非诈,非财,非人,只凭道德文章既难保全身家,更难拯救危局。书海无涯,拣选经典、观其大略便可,等到躬行其事则百义自现,煜阳——来人!”

江永突然放下望远镜,向匆匆跑来的士兵下达命令道,“叛贼大军将至,立刻鸣炮、擂鼓、摇旗,全体准备战斗!”

赵瞻接过望远镜向南眺望,只见乌云般的人马铺地席卷而来,黑压压,密匝匝,似要扯下一场暴雨。躲藏未果、逃难不得的百姓被他们驱赶在前,好似一群惊慌飞奔的家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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