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 > 兵临城下(四)

兵临城下(四)(1/2)

目录

兵临城下(四)

宋景迁时常会回忆起几十年前的大宣,那时内有能臣,外有良将,历史的长河从容流淌,纵使突遇漩涡急流,强大的惯性也会拖曳住它的奔涌,渐使清浊自分,善恶有报。而今世道急乱,泥沙俱起,卑鄙者玷污高尚者,丑恶者陷害良善者,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念万千广厦者泣涕于扉下,黑白颠倒,善恶难分,转瞬浮升,转瞬沉没,偏无一日可安寝,偏无一时可奈何。

宋景迁将圣旨卷起,交还给自己的得意门生,“薛青玄遥制三镇,却不调遣一卒,冯渊以边才自矜,今只潜身缩首,楚镇拥兵八十万,仍然按兵不动,朝廷养兵年费近千万,值此用兵之时,怎只让你一个帮办团练的风宪官(注28)上阵迎敌?”

“学生曾以浙东乡勇及澳门火器营扫灭省内教匪,朝廷责我入湘,许是认为学生熟悉敌情,可凭故技再剿匪寇。殊不知浙中散匪与白教精锐实力悬殊,无法同日而语,”江永感慨道,“浙江乃大儒之乡、文薮之地,百姓习读经典、崇尚礼仪,为白教所愚者少之又少,且稍经点拨便能了悟骗局,脱离邪(河蟹)教 。而两广地处偏僻,王化不及,百姓生计维艰,白教以富贵相诱,则蜂拥麇集而不问其可也。何况地方官员畏葸庸懦,见匪寇如见虎狼之牛羊,见鹰鹯之燕雀,不能堵御,反助其势。今湘南已失大半,长沙又遭围堵,待我领兵赶到,恐怕长沙城早已是栋宇尽焚、尸骸遍地了吧。”

“长沙乃湖湘积储之地,荆楚门户之所,一朝失陷,则钱粮军物一应资敌,长江水道为人控扼。若彼顺江而下,则留都尽在匪类窥觑之中,未来时事诚为可忧哉,”宋景迁分析道,“生死之际,倏忽之间,守御长沙情势甚急,责任甚大,今上不下旨调动附近兵马,偏要取远水妄解近渴。若确知无益而不动三军,则有抗旨不遵之罪,若乡勇出浙而不及长沙,亦有失职懈怠之责,是进亦得咎,退亦得咎。如此十死无生之局,想必是薛青玄、冯渊之流特为恒之所设,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与宋景迁不同,江永自记事起便在排空浊浪中翻覆颠踬,他习惯于品尝辛酸苦涩、保持悲观与接纳失望,在反复品咂命运交付的苦果时,偶然尝出一丝荒诞与滑稽,便也生出几分玩世不恭来。

“周绪之鉴在前,五省总督之位高而无赏,朝廷授尔,必盼尔战死沙场。若有幸马革裹尸,则不谥文肃,便谥文忠,妻子享其封诰,君王得其美名,各获其所,宁非盛事?”江永将圣旨收回封套,苦笑道,“倘若不幸茍全,朝廷无一日不觉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则永不死诏狱,便死街头,身败名裂,波及妻儿,反倒失了美意。”

“便以母孝在身请辞,何如?”

“昔日余姚民变,学生已着墨绖主持新政,而今湖湘危在旦夕,安有再论丁艰之理?”江永摇头,“何况我等为官牧民,平日享赋役之优免、百姓之养奉,今见黎庶有颠坠之危,又岂可潜身缩首、袖手旁观?”

宋景迁默然以对。正在此时,华安匆匆走进书房,在江永耳边快速通报异情。江永听罢脸色微变,嘱咐道,“快请他进来。”

“恒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传旨的陈公公在回京途中折返,寻我到这里来了。”

“传旨内官夜会封疆大员一向为朝廷深忌,此人是友是敌?夤夜造访有何意图?”

“恩师,此人名叫陈公明。天启时前元辅杨光中尝教内书馆,公明受其业。咸嘉时拨司礼监写字,掌印太监陈茂为其本管,秉笔太监王化德为其照管(注29)。杨首辅幽先帝于乾清宫,总览天下政务,司礼监实出其力。学生供职北京,常于御前走动,与陈公明频有往来,及至京师沦陷,辗转南下,又因……某些宫中秘辛而休戚与共。学生以为,公明不顾同僚察知而夜叩宋府,定是有极为紧要之事向我道来。”

话音刚落,换上儒巾襕衫的陈公明已跨进房门,快步走到宋景迁和江永面前,“晚辈陈公明拜见宋先生、江先生,”他拱手作揖,身体略微向江永方向倾斜,“深夜叨扰,实有要事相禀,千祈两位先生海涵!”

宋景迁捋须不做一言,江永心知恩师对内侍多有偏见,自行将话题揽过,“陈公公冒险来告,我等感激不尽,岂有怪罪之说?”他一面起身还礼,一面将陈公明引至上座,招呼道,“春雪,快给陈公公看茶——水要温些,好下口。”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陈公明道了谢,接过瓷盏一饮而尽。待喘息稍匀,方又急切劝说道,“湖广战局危急,恩公绝不可领旨赴任!邸报多有隐匿粉饰处,那些老滑只将溃败称作‘转攻’,失守瞒作‘鏖战’,实则西南已系于一发之间。薛青玄保举先生,当是存了借刀杀人的歹心。公明人微言轻,难以左右圣意,只能将实情告知恩公,盼恩公莫要错蹈机阱,以致尸骨难存!”

昔日林又汲为掩盖康平公主的真实死因,在禁宫朝野大兴冤狱,江永和陈公明皆受其害。沈蔚抛掷千金打通关节,终于说服太后出手,劝皇帝停止追究。陈公明因此获赦,几经调查得知真相,对江永夫妇愈发敬重。此后他算尽机关,丢尽廉耻,展尽本领,一步步攀上高位,令曾经轻视、侮辱、欺蔑他的人俯首帖耳,却从未对救命恩人江永藏过一分私心。今番劝阻江永出浙入湘,不仅已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便是万民之生死、国朝之安危、华夏之存亡也顾不得了。

“然而圣上谕旨已下,尚方宝剑已授,为人臣子,怎可推诿拒却?”

“便说身染重疾不能于行,若是留都催促益迫,就装疯卖傻以求保全,”陈公明急道,汗水打湿的额头在烛光下直发亮,“大不了丢官保命,从此归隐林泉,也比落入火坑不得善终要好上千倍万倍!”

“公明一心为我着想,江永万分感激。然而适才我已下定决心,不破贼兵誓不回还,”陈公明还想诤辩什么,被江永缓声打断,“如今湖南情况究竟如何,还请公公告知些许内情,江永定铭感五内。”

“江先生,薛青玄等人要调虎离山落平阳,您万不可上他们的当!”

“既食君禄,为君分忧。况先帝待我有深恩,江永不能不报,”江永拂着袖上褶皱,淡淡道,“罢了,便把这条命还给他吧。”

陈公明向他凝睇良久,仍不死心地问道,“江先生当真要舍身成仁吗?”

江永忆起与座师杨光中最后一次谈心的那个夜晚,沉闷的炮火打亮几处苍穹,细语蒙蒙,从领口袖口钻进心里。他永别了虔心敬奉的座师与皇帝,在为官与为臣的信念崩塌之时,如骤失巢xue的幼鸟般惶然无措——那是一种独他领受的旷世孤独,不认命的、不悔改的、挣扎的、坚毅的灵魂接连沉进黑暗,荆天棘地之间再无人同行,过去的痛苦已经饱尝,前方的道路不知会通向何方。

看似堂皇的宫殿碎了金瓦,朽了梁柱,坍了御座,旺盛大火与浩荡人潮将它重重围裹。做个维修缝补的瓦木匠固然难济其事,然而改换门庭、反戈一击便能挽救苍生吗?大争之世是野心家与阴谋家的舞台,而只让广大良善之民沦于无尽的水深火热,道德纽带被肆意破坏,人的性命贱如草芥。李翊建立大顺,定都西安,其兴过速而其衰也忽,昔日的手足饱受防范,帐中的智囊资质凡庸,兼之其身体每况愈下,膝下又无子嗣,身后之事尚难预料;张全寿建立大西,定都成都,却只割据一隅,无力扩大版图。其人生性残暴又刚愎自用,在成都早已是怨声载道,身死国灭且有日也;萨人建立大景,定都北京,是三者中根基最稳固、实力最强大的政权。然而其主年纪尚幼,以摄政王都仁为首的贵族集团内矛盾重重,未来局势恐生异变。更重要的是,萨族非我族类,昔日俯首称臣,后见大宣日衰,竟敢举兵叛乱。江永作为大宣子民,又岂能身事异族、背祖叛宗?

而周绪之山东、辽东及贺洵之河南,物资不足而实力有限,又夹于多方强国之间,一二代内尚有报效旧主之心,此后欲求生存,唯见风使舵、依附强国耳。

怒浪急潮排山倒海,华夏民族的出口究竟在何方?

江永的眸中暗了神采,垂首愁惨无语。公明以为他已默认,长叹道,“恩公荩忠奉君,恫瘝在抱,公明愧不如也,”他弯下腰,不甚文雅地从裤中夹层取出一本小册,“我猜到您可能会如此答复,故而已趁夜将宫中所听所闻记在册中,只盼能略示湖湘战况,为恩公聊解燃眉之急。”

陈公明长途跋涉,汗水已不知将袴裤反复浸透了多少遍 。江永却丝毫不在意书页散发的气味,满怀感激的双手接下,“啊,此物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公明,我欠你多矣。”

“天色将明,我不能久留府上,这厢先告辞了,”陈公明长身作揖,心中百感交集,“此去艰险,惟愿恩公力挽狂澜,逢凶化吉!”

临走之前,他又低声对宋景迁说道,“宋先生,我出京当日,恰听见薛青玄举荐您重掌宪台。今上虽未同意,却也动了用您牵制江先生的心思,宋先生不得不防啊。”

清脆的马蹄声伴着夜色渐渐消隐,江永在恩师面前将书册翻开,上面赫然是陈公明在暗中偷记的见闻,从御前奏对、出纳文书到侦骑密报、内外闲言,潦潦草草铺满十几张纸。真假虚实堆在一处,把江永原本迷茫的头脑搅得愈发混乱。他开始着手分析各条目的可靠与否,忽听恩师慨叹一声,“果然是杨光中教出来的学生,写出的字和他倒有七八成相似——顿笔重,笔锋尖,都是大刚易折,死不夺志的主。”

由浙北上、直扑京畿的计划彻底失败后,原本兵分两路的白教教众全部自闽入粤。粤中盗风炽盛,会社纷立,又恰逢三十年未见之大(河蟹)饥(河蟹)荒,官绅趁机哄擡物价,与被逼得只能聚众强索米粮的百姓频发冲突。零星的暴力事件转化为有组织的打(河蟹)砸(河蟹)抢(河蟹)烧,白教趁势吸纳教众,迅速在粤西站稳脚跟。

弘光五年初,丁之航、刘远率教众于紫荆山大败官军,破其重围。随后他们北上攻占永安,正式建制。丁之航定国名“安养”,改元“得圣”,自号“大乘皇帝”,并对功臣冯闿、刘远、韦四、卢妙先等大加封赏。一时间群情激昂,粤西摇动。广西巡抚亲领数万人马封锁城市,却因各军将领不合、指挥失误而令贼军远飏。安养军一路北进,先后窜入阳朔之马岭、高田,沿山路越至临桂县境,距重镇桂林只有六十余里之遥。四川、湖南应桂林告急,纷纷出兵救援,历经两个昼夜激战,终于令省城转危为安。

然而这场胜利代价甚巨,官军在四川剿灭西军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张全寿趁机夺回重庆,兵锋直指大宣兵部尚书刘罡位于遵义及川陕总督蒋远航位于綦江的行辕,总兵毛闳迅速回援,却还是晚到一步,刘罡被西军俘获,宁死不降。所有守城抗拒的官兵被砍去一只手后释放,仓皇逃窜之处,军民人心惶惶,似见曙光的收复四川行动半道折戟。与此同时,安养军围困桂林三十余日而不能克,终于撤围他去。他们两日后攻陷兴安,未几又下全州,跨过桂湘边境,如出柙虎兕般涌入丰饶的湘江大地。

大宣日薄西山,论军政则官兵腐败,私兵贪顽,自江永招募团练剿匪后方见一丝微光。在朝廷的大力推广下,各地纷纷组建团练、保卫乡里,其中战力最强、士气最胜者首推湘南新宁胡豫的楚勇。胡豫料到安养军出全州后会沿湘江快攻长沙,遂在蓑衣渡的水塘湾处设下埋伏。那里江面狭窄,水流湍急,两岸山林繁密,他命人伐木塞河,打桩设阻,果然令教匪的行船大批搁浅。冯闿指挥安养军弃舟登岸,与楚勇激战数日,至后续援军赶到方才脱困。精疲力尽的白教教众不得不退回江中,从对岸仓皇突围。胡豫兵力有限,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带领残兵返回驻地修整。他本以为安养军在遭遇大败后会知难而退,却不料其勇悍异于寻常匪类。地方武装与朝廷兵马大多不堪一击,兼之官员虚与委蛇、援军作壁上观,竟致湖广先失道州,再失郴州。随后冯闿得知长沙守备空虚,遂向丁之航请命,计划突袭长沙。丁之航不予准允,冯闿却一意孤行,连夜率千余部队向长沙扑去。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