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三)(1/2)
兵临城下(三)
夏夜的清风拂过镶了银边的树叶,在行人眼中晃动着月光。草间的沙沙声淹没了鸟虫的鸣响,墨色的波涛掠过十几名将兵的甲胄,一直拍击到山岩上去。不远处矗立着新建的石堡,城头将旗猎猎,旗下是几点稀疏的暗红。守兵的身影屹立在将尽的火把前,沉默肃穆如一块块冰冷的铁。
石堡南面靠近崖边,地势险要,郑滔自以为安全无虞,故而防守较疏,却不知有条小路正可直通此处。“可惜,”李立本将脑袋缩回岩后,心中暗叹,“若我拥有足够兵力,定会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先调遣少数人马佯攻北面,再集中全力攻陷南墙——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兵员不足,只能直接攻打最薄弱的南门了。”他向身后打了个向下的手势,一队士兵迅速如游鱼般潜入暗河。待此阵风过,星月更隐,喊杀的浪潮突然翻过岩块,他们敏捷地跃出水面,举起木刀向石堡冲去——
刹时间城头火光大盛 ,箭枝暴雨般飞向城下,包着蘸了石灰棉布的箭头在来者身上留下点点白痕。有些士兵胸口的白点连成一片,索性躺在地上不再动弹。其余的兵勇冒着箭矢向堡下冲去,还未搭起云梯,又有棉被从头顶砸下……溅起的石灰粉尘迷住了李立本的双眼,他大声命令众人后退,自己则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趁人之危,什么东西,”哨台上传来郑滔戏谑的叫骂,“老子早防着你们呢!”
“报告!前方传来军情,两军已在二营石堡下交战,李千户首战不利,尚未攻克石堡!”
江永接过战报,扫了一眼便交给身边的董齐。董齐一面细读战报,一面动手移动沙盘上的双色旗帜。军事演习已经持续了整整七个时辰,李立本率领一营攻城拔寨、节节胜利,郑滔指挥二营有序撤退、坚守堡垒。如今红色的旗帜铺遍山丘,大队的人马正向那座最坚固的石堡迅速集结。而山顶之上,代表二营的蓝色旗帜仍在刀光箭雨中昂然飘扬——根据约定,一营若无法在日出前将这面旗帜换下,他们就只能退兵,将胜利的果实拱手让出。
“立本擅攻,郑滔擅守,这回可真是‘以我之矛,陷我之盾’(注24),不知其将何如也, ”江永端起茶杯,用揭起的茶盖点点沙盘前的几位百户,他们和手下的兵勇全为围剿浙东教匪时招募,入伍时日尚浅,并未参加演习,“你们都说说看,这场演习谁会赢?如果你是李千户或者郑千户,又要如何取得胜利?”
年轻的百户们将脑袋凑到一处,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江家一门进士、两朝顾命,江永又是朝廷的阁老、二品的大员,如今手握浙东军政,在他们眼中近乎传奇。更何况这位桑梓人杰从不在父老乡亲面前趾高气扬,他不仅时常亲往军营观看操练,确认兵饷与物资供应到位,还对团丁的家眷照料有加,绝不令各家温饱不济、农事有违。大家不论官品而直称江永为“江先生”,对他绝对忠诚,绝不含糊,绝无欺瞒。这份包含亲切的崇高敬意,是陈珪绝无可能获得的。
“在下以为,攻城最好有炮,若没有炮弹,那便使用火攻——但此二者在演习中不被允许使用,李千户只能选择爬云梯或者挖地道入城了,”一名百户率先发言,“若是时间再宽裕一些,就可以考虑用壕沟围住石堡,要么采取围三缺一,要么四面张网再围点打援……”
“你就只会说废话,如今李千户既没有火炮,又没有铁铲,更没有时间,除了爬梯登城还能有什么办法?”另一人嫌弃道,“那座石堡下午我去看过,郑老大在堡垒四角各修了一座方形哨台,他本是想派更多人驻守城墙,提高抗敌能力,殊不知也因此造出了防御死角……”
“光凭文字说不清楚,你画给大家看看吧。”江永说着拿来一张宣纸,又把蘸饱了墨汁的湖笔递给他。从未读过书的少年被吓了一大跳,他犹豫着用拳头握住笔杆,颤巍巍往纸上抖出一条墨线,在众人的嗤笑声中,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
“我曾有幸在宫中见过一副汉代古画,画上的人物也如你这般握笔,”江永笑着替他解围,“东汉书法浑拙严整,说不定正与这种持笔姿势有关呢。”
“江先生您又说笑了……”
“原是我不好,合该请先生教你们识写字句的,来日传达军令、申报战功,需要读写的地方多的很呢,”江永拍拍他的肩膀,从他的手中要过毛笔,“你把堡垒的大概模样描述一遍,我来帮你绘图,可好?”
少年用力点头,用手在纸上勾出石堡的大致轮廓,哨台和城池的比例与现实相差略远,江永也不多问,只是依样画好。
“就在这片区域,”少年指着哨台最向外凸出的一角附近,“这里离哨台很近,守兵不一定能及时注意到,而来自城墙和其他哨台的视线会被两边的拐角遮住,从这里登城,最有可能成功。”
沈容将临近的哨台中心与两个拐角的连接线延伸,在哨台外侧相交出一片三角区域,“这是个很精妙的几何问题,”他赞叹道,“没想到恒之的营中还会有此等人才!”
“其实我一点也不懂您说的那个‘几何’。只是小时候和族中兄弟们玩闹,知道檐下墙角最容易藏人,放在战场上,就是这片区域最不会被察觉……”
“燕观,这就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江永有意打趣沈容,一时帐中充满了善意的笑声。
“你叫什么名字?”笑过一气,江永又问。
少年顿时挺起胸膛,“报告江先生,我叫曹序!”
“曹序,你今天说得很好,”江永从不吝惜对他人的称赞,“待会等一营和二营演习结束,就奖励你去和他们一起用早饭吧!”
“是,谢谢江先生!”
演习期间的饭菜丰盛之极。天还未亮,校场的东北角就已经聚满了将士们的女眷。她们从家中背来米面肉蔬,搭起灶台案头,热火朝天地为久未相见的亲人准备今晨的早饭。劈柴声、擀面声、剁肉声、 鱼尾在案上的拍击声、面饼下锅的油爆声、米粒在粥中的翻滚声接连响起,虽声有百端、人有百口而丝毫不乱。轻柔的、朴厚的、尖利的、甜美的女声混成一片,为这座常年被战靴马蹄踏硬、战车兵械冲击的校场平添一份坚韧与妩媚。
饭菜的香气远远飘来,早令帐中饥肠辘辘的众人心颤神摇。见曹序得此厚赏,百户们无不心生艳羡,纷纷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有人说应该把那个三角区域用城墙封死,这样就不再有视线的死角,有人又建议把城墙修得略微倾斜,炮弹打上去容易跳飞,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高声反对,说要是他来攻城,非直接沿坡登城不可……思维的火花往往能碰撞出耀目的烈火,在沉寂的黑夜中炙烤出一片久违的光明。彼时的江永还不曾读过韩霖编辑的《守圉全书》,不知欧罗巴人也已在频繁的战争中发现了相似的规律。其后赵瞻向他介绍此书,江永读来也不再觉得有什么惊为天人之处。西洋船炮胜于中夏,算来也不过尺寸之优,华夏亿万斯民,一朝放眼世界,如何不能迅速扬精弃劣、迎头赶上,甚至超越西夷、独占鳌头?江永从未对国人的聪明才智丧失信心,只是懊恼过去的自己仅将目光投注于售卖文才、经营资产的官绅富户,却忘了行走在这片热土上的元元黎庶,才是民族智慧与力量的根本来源。
正这般思考着,忽见天边金光乍现,絮状轻云被丝丝缕缕染为橙红。晨风拨开云隙,一轮旭日喷薄而出。
城头改旗易帜,一营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注25)”奔波彻夜的将士们高唱慷慨的军歌走回校场,疲惫的脸上写着得意或者不甘,但终究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与江先生打了招呼后又一齐走向校场的东北角。他们席地而坐,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学着李立本和郑滔的样子,主动寻对手畅谈攻守经验。交谈声忽然被几声枪响打断,将士们纷纷侧过头去,饶有兴致地观看火器营的兵勇试射鸟铳。
“洗铳——”
营官一声令下,士兵整齐划一地取出枪管下的搠杖,将枪膛内残余的火药清理干净。
“下药——”
“送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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