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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苹之末(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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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生只道中夏讲仁修德,涵容万方,却不见此处也有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夜色中的乌篷船上,沈容盯着炉火幽幽叹道,“胡虏金戈在北而洋夷舟炮在南,国中又有闯献之贼,邪(河蟹)教之徒,故而我更赞成恒之会上所言,目下华夏民族的当务之急,首要图存,次为发展,再后才是弘扬海外。故而敌人再贪妄、再狡诈,只要手段比我高超,技艺比我精熟,我们便要虚心向学,争取会通以求超胜。三宝太监曾言,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故而西洋人垄断贸易航线,中夏也要争上一争,西洋人贩运商货大谋其利,中夏的商船也要直抵欧罗巴……”

“欧罗巴人狼子野心,为何要与他们通商?”于问泉冷不防地问道。

沈容为他解释,“通商可以输出我富有之物而输入我所需之物,无论对象何人,只要公平交易,便能互惠互利。”

“可我天(河蟹)朝幅员辽阔、物产丰盈,又何需与外夷互通有无?”

“即使我朝应有尽有,亦可从通商中获利,”沈容又道,“例如,江南茶树漫山遍野,寻常村妇半日便可捋取数斤,而西洋虽亦能种茶,然水土有异、工艺不同,茶品更是相差甚远,与其耗费精力栽种,不如直接从中夏购得。而我朝虽有参天良木,然数量稀缺、砍伐不易,南洋林丰树茂,若是从彼处购进,则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故而通商不仅可以输出我富有之物而输入我所需之物,还可输出我相对富有之物而输入我相对稀缺之物,以达惠国利民之效。”

于问泉垂首沉思,擡头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沈容也不再解释,等他自行领悟。

“最后一道菜来了,”万良端着一盘红烧鸡公走进船舱,笑着对赵瞻说道,“这道菜是特地为仲远准备的,你快尝尝,看够不够辣——诶,东清和超逸怎么也在这儿?”

江永替他们解释道,“他们被人盗了行李,目下身无分文,只好到我这儿投宿了。”

“你们穿得如此华贵,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二位家财万贯吗?”万良一面揶揄着于问泉与谢秋白两人,一面将他们面前的酒杯填满,“吃一堑,长一智,多学学人情世故,别总在书房里闭门造车。”

江永无奈地摇摇头,“阿良,你的同庆楼都被烧塌了一回,怎么还敢教训别人呢?”

“我……共勉嘛,共勉嘛。”舟中传来推杯换盏的笑谈声,一切恩怨爱憎,都化进了清冽的酒水里。

夜渐渐静了,沈容拥氅坐在船头,伸手去接空中的飘雪。忽听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不由转头回看,“恒之,”他望向身着道袍的妹夫,“风雪交加,你真的一点都不冷吗?”

“刚刚喝了不少酒,身子是暖的,”江永挨着沈容坐下,“卜夏下午所言,虽有以偏概全之嫌,却令我忧思至今。”

“哦?”

“也许欧罗巴人真的无恶不作、狡狂至极,可他们用战火磨砺心志,用海涛锻炼体魄,以学问武装头脑,以舟炮征服外邦。当我们读圣贤书、争当世名之时,欧罗巴人已奔走于丛林峡谷之间,行驶于深海大洋之上。当我们以兴复三代之政、重整世道人心为首务之时,欧罗巴人已在计算如何向我们投掷炮弹、如何攻破我们的城墙——他们足够残忍,但同时,”江永的声音顿了顿,“他们也足够伟大。”

“我们会赶上的。”

“嗯。”江永下意识地点头,内心的担忧有增无减。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还是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吧,”沈容从怀中取出刚得的一张薄纸,想以此振作江永的精神,“近三十年前,曾有四十余名清教徒因不满谙厄利亚皇室的宗教压迫,毅然漂洋过海前往北亚墨利加。在开辟第一块殖民地,建立第一个政府前,他们在乘坐的‘五月花号’船中签下了这份公约。”

江永对此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出于礼貌接过了那张纸。

“……在弗吉尼亚北部开发第一个殖民地。我们在上帝面前共同立誓签约,自愿结为一个民众自治团体。为了使上述目的得到更好的实施、维护和发展,将来依此制定颁布适宜全体殖民地人民的法律、法规,我们都保证遵守和服从(注29),”他低声念道,随即感到一阵惊异,“真是奇了,原来没有帝王将相、教皇贵族,只凭民众意愿、法律公约便能管理一个国家?”

“目下说‘管理一个国家’还为时尚早,然而此举意味深远,未尝不是建立政府、造福民众的全新途径——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们进行殖民、组建政府,可曾与其余欧罗巴人一样,屠戮当地居民?”

“应该也做了此事。”

“他们开矿务农,可曾向其余欧罗巴人购买黑奴,强迫他们终日劳作?”

“或许也有。”

那他们所谓的‘民众’,所指不过是那四十余人,他们追求的‘自主’与‘平等’,也不过是殖民者的自主与平等。所谓‘民众自治团体’,也许只是换了个名称的十字军团、西洋海盗罢了。江永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望向沈容。沈容也读懂了他的心思,两人相视苦笑,又一齐眺望舟外。

舟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乌篷小船在浩瀚的白幕间好似一颗微小的芥子,而船上的江永与沈容,则不过是芥子上的两粒微尘(注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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