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灵异恐怖 >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 > 青苹之末(一)

青苹之末(一)(2/2)

目录

“这倒不难。徐公曾在华亭辟园务农,起复入阁后便请同乡帮忙料理。如今徐公虽逝,子孙尚有田亩数百。容与徐公之孙尔默相熟,可致信徐宅,请尔默派遣精于番薯培育之人至浙,为乡民展示种薯之技。”

“舅兄仗义相助,弟不甚感激,”寒鸦归栖,日已西斜,烛光在朴拙的厅堂中渐次亮起,江永命人为沈容端上一盏新茶、一碟糕点,恭敬地说道,“弟还有一件要事,需兄亲赴澳门一趟。”

“大宣茍安江南,欲救亡图存,须以练兵为第一要务,江北四镇及楚镇官兵非我能预,然观江南腹地,则将士畏葸疲玩似成痼疾,且恶少聚敛、武官夤缘,纵戚少保在世,亦无化腐朽为神奇之法, ”江永继续说道,“故额兵不可练为有用,非壮朴乡民不可兴弊,驽马锈刀不可使之杀敌,非火铳枪炮不可得胜。袁公崇焕之宁远大捷,孙公元化之驻守登莱,多赖西洋枪炮之力,虽后有登州之乱,孔、尚、耿贼携洋炮流窜辽东,亦不可因噎废食,虚置胜器胜技于高阁。弟本欲请燕观兄至澳门招募西洋炮师并购置枪炮,令葡人教演制造,组建本土火器兵。然而白教窜入浙东、蒙惑愚氓。丁之航尚在粤西,浙东唯乌合之众,官兵当轻易破之。然四方兵备道兵羸将懦,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贼鏖战一场者。时急事迫,组建团练难收一时之功,唯有效仿徐公招募夷兵之举,或能起亡羊补牢之效。”

咸嘉三年时,徐光启曾奏请于澳门招募葡萄牙炮手二百、随从二百,自带兵器,作为先锋进驻关外、协助宣军克复全辽。然而此议为朝中硁执之士所阻挠,林又清只得又将已行至南昌的雇佣军解散,打发他们重回澳门。但沈容尚无暇与江永推究此事可行与否,质问道,“恒之何时有了征兵之权?”

“贼氛炽烈,民不聊生。今上命江永在籍帮办团练、协理防剿事宜。除夷兵外,弟拟先募步兵一千、水师五百,参访戚少保练兵成法,选百金精炼之兵,被十方坚致之械,成万人莫当之师,克四面来犯之敌——一千五百人固如大海簸豆,力量单弱,然以此为始,未妨不能易势攻守、扭转乾坤。”

沈容心下暗惊,办理团练乃江南烽火遍地、大宣走投无路处的自保之法。今上下旨督促各省在籍乡绅训练民团,江永不过是十几人之一。可自己的这位妹夫似乎并非只着眼于浙东一隅,反倒向他直言布局天下的野心,对孱弱的朝堂与悍鸷的外敌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江永似是看穿了舅兄的心思,“兵燹四起,群敌环伺,燕观兄尚不惧其倾危国朝,江永只兵未集,寸铁未制,兄却已担忧愚弟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吗?”

“恒之乃忠烈之后、顾命之臣,兄如何会有此虑?”沈容忙矢口否认,“只是……只是团练不食于官,恒之为民请命得罪官府缙绅,又将如何筹措军饷?”

“弟已从富户绅衿处贷得三十万两白银,来日双屿开港,可以关税偿付。”

“双屿开港?”

“正是,”江永听见沈容倒吸了一口冷气,笑道,“兄在是嫌弟胆大妄为吗?”

“前有招募外夷,后有开港内地,恒之便不惧百官弹劾、物议沸腾?”

“弹章千尺,不过‘畏远畏敌求安求稳’八字而已,然我大宣已病入膏肓,若拒虎狼之药,何以起死回生?况江永仕宦多年,参劾之人不计其数,早以无所惶惧,”江永拱手作礼,“恳请兄长代江永赴澳募兵,千万罪责,弟一力承担!”

沈容凝视江永,神情十分复杂,“离开诏狱之后,恒之似乎变了许多。”

“是啊,世事如潮,又有谁能不变呢?”不待江永回应,他又望向屋外的夜色,轻声叹道。

“竟有此事?”卧房之内热汽缭绕,江永将洗好澡的颢儿从木盆中抱出,裹进自己脱下的外衫里。他一面为儿子擦拭身上的水珠,一面问向正在搓洗衣衫的妻子,“永非嵇中散(注1),岂敢承那位公子如此高看?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如何寻得此地?”

“此人名叫董齐,似是专为恒之而来——弘基与他相识,应是告知了见你的门路。却不知为何,他竟只将自己的诗文与弘基的引荐信从户外掷进门内,待江泰出府去寻,已不见其人踪影。”

“董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在自述书中提及,其父董道,乃咸嘉十一年进士,曾任福建长乐知县,后丁忧回籍,弘光元年起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如我所记不错,其父应是几社创始人之一,而其师陈子龙、曹度等人,亦是几社之元老、江南之俊彦。父师如此,此人绝非凡夫俗子。无论他此行是否真心,恒之何妨亲去见他一面?”

“好。”江永将穿好衣衫的颢儿抱给沈蔚,自己则端起木盆向屋外泼出污水,又把小儿换下洗好的衣衫搭在后院的晾衣绳上。待他推门回房,见孩子已经被哄睡了。沈蔚走下床榻,将一沓文卷递给他。

“这便是董齐掷进宅中的东西?”江永快速扫过首页的自述书,轻诧道,“竟然是咸嘉四年生人,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岁啊。”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近有西涯先生(注2)五岁为景帝讲读《尚书》,故而年轻未必少识,反脱陈腐之气——恒之不是十六岁就中进士了吗,为何会对此有所成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董相公年纪尚轻,前途不可限量。若此时放弃科举、充任幕僚,不知来日可会后悔?”

“若他果真能当大任,恒之便不需为他的选择担忧。”

“你说得对。”江永点头,将文稿翻至诗文部分,仔细品读起来——

登临泽国半荆榛,战伐年年鬼哭新。一水晴波青翰舫,孤灯暮雨白纶巾。何时壮志酬明主?几日浮生哭故人。万里腾飞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注3)

“如何?”

“单从字句上看,这位董相公真是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慷慨之人,”江永赞许道,“只是我着实不擅于作诗,看不出此诗工整与否、精致与否。易安,你看——”

“字里行间既有大济苍生之怀,又何必追究文质呢?”沈蔚笑着将文卷翻过一页,“我倒是更欣赏他的这篇《大悲赋》,既绘山河残破之惨景,又议王朝隳堕之缘由,想必恒之也会心有戚戚吧。”

……余生于咸嘉之年,长于弘光之世,追怀故君,何臧何否。言念相臣,何功何罪。或旰食而宵衣,或坠簪而遗珥,或麦饭以自尝,或肉糜之勘耻。推本先朝,追原祸始,神祖之垂拱不朝,熹庙之委裘而理,罪莫甚于赵高,害莫深夫褒姒,惟屈牦下之狱,舆朱浮之赐死,虽大臣之无刑,非圣人之得已。至于五世伦宗,三朝旧事,指触瑟为良规,斥采芝为佞轨。使腥秽之北风,陷泥涂于南纪,殷深源之方略空空,王夷甫之风流尔尔(注4)……

凌厉的词句如道道剑光撕开沉沉暗夜,江永且悚且栗,文未读罢,身体已不由自主地从位上站起。

“如何?”

“我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注5)!”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