萑蒲伏莽(三)(1/2)
萑蒲伏莽(三)
“这正是某今日召集诸位的原因,”良久,江永缓缓开口,“值此内外交困之世,太仓既无宿储,内帑涸无可发,若欲绍祚中兴,则必先须使物力不屈、民用不困。今税政刓弊,非大破常格不可济事。朝廷命我在浙东试行新政,尚祈各位配合为盼。”
“不知新政所指为何?”
“蠲免杂税,火耗归公,一也。齐民纳征,摊丁入亩,二也。办理团练,卫戍乡民,三也。弛禁开市,贸易海外,四也(注13)。”
虽然只听得四项名目,众人已是心头大骇。国家倾危之际,朝士析察时弊,多奏改革之法以期立起沉疴,奈何所言非忤显贵,便忤乡绅,非忤豪商,便忤军阀,以致诏书未出京师而民间谤议先行,纵有济世之效也只有徒呼负负——未曾想中原陆沉、残宣茍延的今时今日,这些本该束之高阁的异想又被眼前的“伴食宰相”摆在案头,直接宣告于人了!
其余三项犹可后说,“齐民纳征,摊丁入亩”分明是直冲绅衿而来。一直以来,土地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注14)、逋欠田粮皆是府县常态。乡官与生员、豪族勾结牟利非只一时,不说明目张胆,也算司空见惯。想来是江永不愿彻底闹僵,并未重新清丈田亩、杜绝隐匿侵占,也未查核商铺账册、追究逃漏税款,可他后退一步,便要让在坐之人后退十步。叶老在县中声望最隆,又与江家沾亲,逢此关窍,自然被众人拱到最前。他硬着头皮问道,“可否请阁老为我等解释一二?”
“自然。浙东所行新政,其要无非税法、军政、市舶三项。所谓‘蠲免杂税,火耗归公’,即从今日起,免万历以来所派之矿税、兵饷及各项杂税,地亩钱粮及漕运盐课、上供商税之征纳数额皆以万历十年为准。凡需折银者,官府另收火耗二成,留于地方以充一切公事之费,此外丝毫不可派捐。”
“阁老方言赋税积累莫返之害,今又并耗羡于正税,来日再加杂派,岂非于民大不便?”
“与其令差役巧立名目、狂收滥派,莫如公取分拨以止上官之勒索、吏隶之苛征,与其令下官搜刮耗羡以馈上司,莫如上司提用公银以养下官、以除瞻徇容隐之弊,”江永饮下一口清茶,继续说道,“至于来日加派之扰,实非我等所能破解,只能蠲免苛捐杂税以先纾民困耳。”
“只怕阁老禁绝比较钱粮之利,招致府县官吏不满。”
“今土崩瓦解之日,要在收拾人心。江永拟将新政颁布民间,使浙东人人皆知圣上恤民爱民之心。若有恶吏横征暴敛、肆无忌惮,百姓聚众抗争为一,上峰穷究其责为二,朝廷重刑训儆为三,故其不可不慎而戒之。朝廷并无令地方官吏枵腹从公之意,府县留存耗羡,当取若干用于养廉。如此可令官差俸禄增之数倍,再无饥馁之忧——然若再有朘削苛索之事,官府定严惩不贷。”
“蠲免杂税,惜民力也,火耗归公,杜贪腐也,果能落实此议,则可除数十年之积弊, ”叶老捋须又问,“不知次项‘齐民纳征,摊丁入亩’又作何解?”
在场所有的乡宦都屏住了呼吸。
“摊丁入亩并不难理解,即是将丁银归入田粮征收,”江永选择先解释有较少争议的部分,“地方丁役不均由来已久,势豪之家田连阡陌,投献者减免田税(注15),仆从千百,藏匿者不负徭役。而贫弱之家产少丁多,惨遭敲骨吸髓,非转死沟壑,即流离避役。今行摊丁入亩之策,可令赋役稍均,贫家稍活。”
“阁老为民之心诚可浩叹。然而一旦丁随粮行,则游手好闲之人将无可管羁。何况天下万民皆为大宣赤子,自当尽服丁役。并丁入粮,则无产少产者游堕不事,而令有产者代赔其责,如此岂非不公?”
“君只道摊丁入亩惩勤赏懒,却不见方今田连阡陌者赋止勺圭,地无立锥者输且关石,贫者尽弃其户,而邻者不堪坐赔。君只怨此举令贫者免役、富户代之,却不言尊府仆从近千而匿之以轻徭役,”江永针锋相对,“君不知鱼肉需有尽时,徒令乡民怨之恨之。咸嘉十五年李翊围攻洛阳,福恭王坐金银财宝之上待毙,全城缙绅皆遭拷掠致死,今谢府烈火之痕犹在,公竟不知需引以为永戒吗?”
谢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望向江永沉静的面容,眼神中带上一丝怨毒。
“依大宣律法,凡生员者可免编氓之役,然未尝许之出入公门以把持官府、勾结胥吏以抗违钱粮、倚权作势以武断乡里,”江永不为所动,“所谓‘齐民纳征’,即严禁绅衿规避丁粮差役,此后只可免本身一人差徭,其子孙户族滥冒及擅立官户、包揽诡寄者,一经查出,定惩不饶(注16)。此后绅衿里民一例当差、一例完纳。若有拖欠粮赋者,限两月内尽数补齐,再有勾结乡官包揽词讼者,必有枷责发遣之难——勿谓言之不预也!”
“大宣病入膏肓,江永不忍坐视其亡。某知诸位心怀不满,若行此政,尔等必将挠之。然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注17)?”他的声音终于激昂,“君且视之!”
待到会谈结束,已是子牌时分。如雪的月光洒向残荷,如同飓风卷起的万丈波涛,在徐承业的胸中激流冲荡。他久坐于迎宾馆前的荷花池旁,夜来的风未吹冷他的头脑,反而带走了长期的郁结。他想要高声长啸,方启口唇,一口冷气呛入嗓中,倒先逼出了几滴清泪。
“弘基,”江永负手向他走来,炯炯的目光宛若长夜灯火,炽热而明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恒之兄,我在等你,”徐承业当即起身,“弟胸中藏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夜已深沉,不知兄长欲在何处安歇?县衙内堂中尚有客房,若是兄长打算回府,弟立刻着人套车送行……”
江永摇头,只是坐到徐承业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着急,慢慢说。”
冷月高悬,银晖泻地。浅淡柔和的白雾浮动于天水之间,将四周的物什化为模糊的虚影,让人看不清楚。
徐承业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弟以为兄长在官场浸淫日久,早已是明哲保身的庸碌无为之辈。竟未想今日兄长会为了余姚百姓振臂一呼,凭一人之躯与势族绅衿正面对垒——是弟此前错怪了兄长,还请兄宽宥于我!”
“若可脱离俗世纷扰,我何尝不想携妻抱子,泛舟于五湖之上?”江永苦笑,“奈何生逢乱世,忝荷重任,动止殊难从心。那日我拒绝涉入郑滔一案,确乎出于权衡,而次日到衙旁观,乃是抱有侥幸——若此案判后民间不乱,我便继续回家守丧,谁知余姚的士绅与平民已势成水火,以郑滔、韩业之纠纷为引,百姓怒火迅速点燃、扩散,及至有流血、有叛逃,”他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此事令我震撼颇深。我曾以为纵使中原鱼烂,乡间尚有一隅容身。近日观此乱象,方知所有人的性命都已悬于一线之上。”
“朝廷征敛曾无休止,商宦盘剥何有尽时?对于多数百姓来说,生于此间,真算是‘人已死得苦,又遇盗墓人’了,”徐承业浩叹,“弟任县令以来,所见不公之事犹多,富者垄断市肆、放贷催息、侵占良田、强收仆奴,然而乡宦树大根深,一旦诉诸公堂,便有幕僚狡辩之,司吏包庇之,上峰干涉之,大宣律法形同虚设,天道正义难以伸张。弟……弟有愧于先父的谆谆教诲,有愧于余姚的父老乡亲……”
“弘基初入仕途,如此已是不易,”江永安慰他,“伯父在天有灵,也定会为弘基骄傲。”
徐承业眉间稍展,思及兄长适才所言新政,又不免心下惴惴,“朝廷命兄长在浙东试行新政,个中举措甚为激进,似有孤注一掷、作死马医之意。恒之兄一力推行,恐遭各地士绅群起围攻,若有差池,潦草收场事小,更或有家毁人亡之危——恒之兄,你已决定踏上此途了吗?”
“我近来研读《传习录》,渺渺然似有所悟。以王阳明之言,事父之孝、奉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理皆不出于人,而只在此心,心即理也。以无私无欲之心行事,便如立根之后再寻枝叶,不需讲求节目(注18),自能合乎天理,”江永仰望浩瀚星河,感慨道,“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人醉卧漏舟,有人竭力修补,却少有人思及理水,徒令地理狥势委利,高者益高,卑者愈卑,高山之水无法就下,狭道之河近于干涸,纵有坚船巨舟,亦难起航扬帆。范文正公曾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近来居乡所见种种,却反令我深忧其民,而忘乎其君了。”
“余姚民变之后,弘基、谢勉、知府与我都上疏汇报,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场,彼此抵牾,颇令元辅为难。而薛公最终取信于我,应也与我在疏中力陈改革之必然有关,”江永转头看向徐承业,“事实上,今日所议新政,皆由我先向内阁提出。而薛公批准试行,确乎朝廷财政已至穷途末路。弘基,此路注定坎坷非凡,不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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