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树之悲(一)(1/2)
风树之悲(一)
一连数日,仁寿宫中钟鼓声、铙钹声、木鱼声噌吰不绝。诵经声成为后宫一切活动的伴奏,时断时续、时起时伏,好像月夜笼在池面的雾霭,潮湿而连绵,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色微明,清凉的钟磬传进宿醉中的林又汲的耳畔。他的心先是猛地一沉,随即被难以压抑的怒火冲撞得躁动狂跳。林又汲推开柔若无骨的佳人,伸手将帷帐用力一扯,“常九思,常九思!”
常九思跪在弘光帝面前,光整如玉的墨砖上映出他惯有的谄媚与谦恭,“皇爷有何吩咐?”
“仁寿宫那边的动静,什么时候能结束?”
“回皇爷的话,近来宫中邪祟频出,太后娘娘特地从灵隐寺请大师入宫,听说要拜七日七夜经忏——今天已经是第五日了,”林又汲的倒影在砖石上锁紧眉头,常九思忙把身体压得更低,“太后娘娘想念皇爷甚深,刚刚又遣人来请,皇爷要不要……前往仁寿宫探望?”
林又汲没有说话,只从喉咙中涌上一阵低吼。常九思如同故疮未息的孤雁乍闻弓弦之音,一时六神无主,险些当场昏厥。林又汲不去瞧他,只是歪在床头,自顾思考着心事。他的生母本是前河南巡抚家中养的戏倌,在一次宴席间被老福王看中,当夜就送进了王府。林原镜风流成性,很快将她厌弃,而她辛苦生下的长子林又汲也被正妃夺走,直到正妃去世后才回到她的身边。被寄养在嫡母膝下的日子里,林又汲未尝没有渴望生母的疼爱,可那段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光过后,一道厚障壁已横隔在他们之前——而这道厚障壁上似乎布满筛孔,将更饱满、更深沉的爱意阻在墙后,独将林又汲难以忍受的卑劣与市侩漏了过来。
林又汲确乎一穷奢极欲之人,然而他并未感到不安,正相反,他认为自己正为重振破敝的江山而压抑着帝王应有的物欲,却完全无视了高墙外饿殍哀鸿。而他的母亲似乎更加贪得无厌——并非索取更多,而是更加直接、更加迫切、更加天真而残忍,如同一个为茍活而已将人性出卖的赤贫突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她没有释怀,反而加深了对此前苦难的怨毒,并发誓要用余生来雪耻湔恨——她迫不及待地将委屈兑成珍宝金银,用尊位吸取民脂民膏,她斤斤计较,生怕别人比她获得更多,她顾影自怜,不断在儿子面前抱怨诉苦。她同所有好吃懒做的人一样虔诚,将自己的欲望与恐惧统统交托给从未谋面的佛祖,却仿佛从未睁眼看清所处的世界。
林又汲为她感到羞恼,当她埋怨自己的用度不比皇后的时候,当她又一次咒骂将他抚养成人的嫡母的时候,也许远在这些事件之前,当她为了讨好父王而故意将他无视的时候,牵连他们的血脉便已断裂。他尊敬她,给她天下最好的供养,完全是为了应付儒家道学之绳束、孔门贤良之期冀,却并不与那最天然的母子情感有涉。他很少去仁寿宫请安,即使去了,很快便找个由头离开。每在这时,喋喋不休的太后就会突然沉默下来,与她亲手做的糕点一道被林又汲抛在身后,流出哀伤与失落的双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的背影,而他从来都顾不得。
“便说朕政务繁忙,改日再去看望母后。”
常九思匍匐于地,豆大的汗珠落地可闻,“可皇爷已经三月未曾踏足仁寿宫了,前朝又不少大臣都上了奏疏,劝皇爷上广孝治、益隆圣德,以宋时光宗为戒,及早赴太后处问安呢。”
“这群老匹夫,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林又汲骂人时毫不顾及身份,“薛青玄呢,他有没有说什么?”
“回皇上,薛首辅昨日也上了奏疏,”常九思从袖中取出奏本,在弘光帝的示意下打开,“首辅奏言,陛下贵为天子,孝养日怠,军民藉藉,恐生谤议,敌国或闻,难免轻侮……母子至亲,天理固在,请陛下念及太后年事已高,早行孝道,免留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悔憾……”
“他倒是孝顺。”林又汲冷哼一声,将右脚伸到常九思面前。常九思手脚并用爬到皇帝脚边,将摆置一旁的皂皮靴捧在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为林又汲穿好。“来人,备轿,”头顶的弘光帝拖出慵懒的长音,“去仁寿宫。”
几乎在踏入仁寿宫的同一刻,林又汲便开始后悔先前的决定。袅袅檀香惹他头晕脑胀,笃笃木鱼搅他心烦意乱,佛经中的散碎字句接连跳入他的脑海,它们谈论着因果报应与五蕴六根,前生来世与六道轮回……而林又汲偏偏不愿想起它们。他希望自己永远能沉浸于现世的欢乐中,乐而忘忧,乐而忘死,乐而不知老之将至。他懒于思考来生,甚至连来日也懒得顾及,更遑论推敲因果。诵经声戛然而止,一众僧侣双手合十,向人间的帝王躬身行礼。林又汲挥手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转身走进了偏殿。
“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是谁在诵《地藏经》?
“哥儿,你可来了!啧,又瘦了,也不知杜聪他们是怎么照顾的,”太后见林又汲走进,激动地推开搀扶的宫女,拉着儿子的手臂上下打量,“听说近来国务繁忙,皇上千万要保重身体,莫要因为琐碎小事而忘记用膳啊。”
母亲的脸上再次挂出夸张的笑容,林又汲瞧着,不由觉得好笑,“孩儿省得了,”他随口应道,“这几日朝中有些变故,孩儿一直脱不开身。有日子没来仁寿宫了,还请母后莫怪。 ”
“诶,你忙,你忙。我儿是皇帝,管着全天下的大事,哪有功夫天天到娘这儿来?”宫女用剔红雕漆方盘端来五盏糕点,太后献宝似地把它们推到林又汲面前,“上次见你最爱吃这栗子酥,我天天做好了都让人用热水温着。皇上尝尝,味道是不是和上次一样?”
林又汲并不喜欢吃栗子酥,无非是上次离开前推脱不过,顺手拿走了两块。他心里蓦地一软,也不反驳,只是捏起一枚糕点,漫不经心地问道,“母后怎么会想起请那些和尚……”见母亲面色微沉,林又汲连忙改口,“请大师们到宫里做法事?”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夜里总是做噩梦。梦里面啊,总有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沿着长长的宫墙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哭,她的脸色就是刚刚死去时的那种青白,眼角流出的鲜血滑下麻杆一样的手臂,一直就流到我的脚边——后来有一天下了雨,我看见她的衣裙被雨水一下冲淡几分,不一会儿又被重新染红,才知道她穿的根本不是红衣,而是血衣啊,”太后绘声绘色地向林又汲描述自己的梦境,“可怜的女子,也不知道她生前遭了多少罪。我走近一瞧,发现那个姑娘竟然是康平公主!”
林又汲本在神游天外,忽然听见“康平公主”四字,手不禁一抖,糕点的酥皮簌簌碎落在食案上,“康平公主?”他故作镇静地问,“公主新婚之夜不幸暴毙,连带着还将驸马和侍女一并拉下黄泉,说来也真是红颜薄命。”
“谁说不是呢,”虽然是鹦鹉学舌,但太后此刻也动了真情,“我在梦里问公主,娖娖啊,雨下得这么大,你不去找地方躲雨,怎么就在站在这里哭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愿意同我说说?”
“公主就向我哭诉,说她已经死了,本应立刻就去轮回。然而这辈子还有恩怨没消,只能暂时化为游魂在阳间游荡,”太后的声音微微哽咽,“公主请我代她还恩、报仇,这样她就能及早超生,不用孤魂野鬼似的在阳间受苦,我一口答应了下来,而她此后再也没来找我——醒来后我就让人去了灵隐寺,请来圆德大师为公主超度,也好让她脱离苦海,早些投胎啊。”
林又汲眸中闪过冰冷的凶光。有人在这座宫殿里布下阴谋,他无知无觉地走进,直到“恩怨”二字将他点醒,却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什么噩梦,什么邪祟,什么孤魂,什么野鬼,它们和虚无缥缈的佛法道藏一般,全是现世之人为达目的编造的遮掩!最可恨的是,那位说动太后的神秘人物——不知是哪位重臣的女眷——竟在请托说情的同时借母亲的手,将那份威胁也原封不动地送到他的面前。林又汲虽然坏事做绝,却如天下所有儿女一样,总不愿让母亲知晓自己做过的混账事。若他不答应为康平公主“偿清恩情”,那名女眷是否会拼个鱼死网破,将他对公主做的不伦之事告知其母,以此来了结仇怨?
“皇上,皇上?”
“嗯?”林又汲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低头见指尖满是食屑,未吃完的半块栗子酥已被捏得粉碎。“刚刚我说的事情,皇上可有听到?就是……”
“母后说的事情,儿臣已经知道了,”林又汲出言打断,“母后乃一国之母,地位尊隆,但有所托,直接叫人去办便是,何需征求孩儿的意见?常九思——”他唤来自己的贴身内侍,“太后说的那些事情,你负责处理一下。”
“皇爷,可这……”常九思面露为难。
“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
帝王之怒顷刻化作脊上冷汗,常九思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奴婢接旨!奴婢一定为皇爷和太后娘娘把事情办好!”
“好了好了,下去吧。”
常九思如蒙大赦,忙从地上爬起,快步退出宫殿。
“这下好了,娖娖总算能安心转生了,”太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亦真亦假,林又汲已不想分辨,“这个孩子也是真的可怜,年纪轻轻地就去了,若是先皇后泉下有知,还不知要如何心疼呢……俗话说得好,娘想儿,长江长,儿思娘,扁担长,当年我生下你……”
“前朝政务繁忙,儿臣便不在母后这里久坐了,”林又汲嚯地起身,扳腰朝母亲浅鞠一躬,“儿臣先行告退,以后再来看望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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