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四)(1/2)
天地不仁(四)
以灭敌之心行政争之事,大抵始于嘉靖朝。昔日首辅夏言以恺直见忌,严嵩诬以怨谤,世庙大怒,竟处之以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严嵩为相,次辅徐阶阴倾之,阶后而有高拱,拱后复有涉川……当时是,内阁诸臣为情势所挟,皆以诈力争首辅位,论利害,而不论善恶,论成败,而不论是非,直至败者致仕幽居,门徒散尽,则朝堂方定。
万历初年,主少国疑,赵涉川暂摄朝政。涉川通识时变,勇于任事,十年间海内肃清,四夷詟服(注5),而首辅之争稍歇。然其死后,神庙恨其操权震主,竟夺其谥、戮其尸、籍其家、废其政。神庙耽于享乐而锐意渐消,继任首辅皆庸碌之辈,非结党无以谋局。于是万历后门户纷然角立,国运自此而衰。
今天下半坏,门户争斗愈加激烈——欲倾陷某人,必先指斥其为某党,欲惩治某党,必张网掘阱、大加株连。弘光帝对附逆者的清算来得突然,主事者多为太监和锦衣卫,在朝官唯有冯渊一人,就连首辅薛青玄也是事后方知。青玄虽有用小人之意,而无杀君子之心(注6)。他以国难未息不宜兴狱相劝,然冯渊倚皇权为靠山,对此置若罔闻,反警告元辅莫与东林交通——魏阉之祸相去不远,忠臣之赤血、百姓之苦难历历在目,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半壁荒朝再一次被裹挟于飓风之中。
以清算叛党之名参指朝官,其论甚正,同办此案者尚不知其真实意图,遑论芸芸百姓?一种毫无理智的“倒逆”风潮趁势而起,迅速席卷江南,涉案者家中俱遭池鱼之殃:于问泉之父于艮在杨光中主政期间担任工部尚书,清算旨意一出,家中即遭焚劫;曾得黄俟举荐、在伪朝做官的景修儒在祖籍无锡被诸生檄讨,更有奸人趁乱抢掠,一夜之间家中荡洗无遗;而作为“首逆”的杨光中的族人更是惨遭弥天之灾——牌坊、宗祠、祖坟俱被焚毁,亲族在汹汹民情下四处逃窜,光中唯一幸存的女儿被夫家赶出宅门,幸而赵瞻救济及时,母女二人方不至流落街头……被逮捕、提问、革职的人员中,固有奴颜婢膝、忘恩负义之人,论其总数,不过十之二三,余下者莫不是东林、复社成员,因与冯渊对立而惨遭报复。借逆案之题株连蔓引,取国之法度阱诸异己,其倒行逆施如此。
下狱的人中,江永品级最高,声望最隆,又是东林之后、复社元老,最恐家毁人亡,所幸天子脚下秩序尚存,无人敢假勤王之名兴造祸乱。余姚知县徐承业为保护江家,暂时免去了江流社学蒙师之职,又劝他杜门谢客,莫要盲动。江流明白徐县令的良苦用心,然而兄长在京情况危殆,他心急如焚,却无法即刻奔赴留都,只能四处筹措,又卖掉几间店铺,才将凑到的银钱托给故人,暗中送往京城。
“伏望慈母康泰,嫂夫人与侄儿均安。”江流在信中这样写到。事实上,江永被捕,江母当夜就病倒了,老人终日躺在床上饮泣,药石不用,米水不进,似是一心要随长子同去,沈蔚与阖府上下百般劝慰,老人才终于同意进食。四个月大的颢儿受了风寒,一连几日上吐下泻,病好之后萎靡不振,无论如何都不愿从娘亲的怀中离开。悲忧惨怆之气充斥府宅,沈蔚上下打理,身心俱疲,见狱中的丈夫音信全无而京中风声日紧,则更是欲哭无泪。江泰与华安到处奔走,遍寻营救门路,却无论如何也带不回一丝希望。
“朝中一片混乱,诸公唯恐被‘逆党’牵连,上疏请赦者寥寥无几。而上疏者翌日即被革职,仗义执言者更不复得见,”华安站在书房案前,“宋老已经告老,程公仍在观望,似存远离是非之心。情势至此,寻常门径几已走遍。”
沈蔚眉头紧锁,却在思考不同的问题,“华安,你可知冯渊为何突然发难?”
“在下认为,应是乙酉议和后江南稍安,逆案搁置有时,此际正当处理。皇上将此事委任冯渊,冯渊心胸狭隘,趁机报复株连,欲将异己一网打尽。”
“我也曾做此想,近来细思,却觉不对,”沈蔚摇头,“恒之自北朝归国,当夜未受召见,何以猝生惶急?他彻夜未归,醒后虽失魂落魄,却并无天塌地陷之感——及至庆馀以某事相告,才方觉大祸临头。”
华安垂眸,不敢与沈蔚对视。
“庆馀,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夫人,华安已向恒之兄做出保证,绝不将此事告诉他人。”
“当夜暴雨瓢泼,恒之遍身湿透,泥污沾满襟袖,当是在城外逗留无疑。高烧昏迷之际,他的口中仍在反复叨念‘先帝’、‘公主殿下’云云,”沈蔚自顾叙述,“事后恒之对此只字不提,但我已推知大概。只是我实在无法想象,恒之为何会与驸马府的惨案有所瓜葛?”
“恒之兄对此事未曾泄露半分,正是为了保护夫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何尝保护到我们?”谁知沈蔚句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是混着血泪咬出,“如今恒之被关在镇抚司,我不知他受何酷刑、遭何侮辱,不知他冷否饿否、伤否痛否,不知他神志可在,性命可存,庆馀却依旧要遵守那可笑的承诺、‘为尊者讳’吗?”
华安凝思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恒之被捕之后,华安便料有此日,”他郑重向沈蔚躬身作揖,“夫人但有所问,在下知无不言。”
午后的晴光被翠竹染成碧色,慵懒地漏进雕花窗格。微风拂过,竹枝慢摇,沉檀轻烟在跃动的光影间悠悠浮荡。拔步床上锦帐和暖,钱府的女主人正恬然安卧。
细碎的脚步从帘后传来,一名丫鬟闪身走出,“太太尚在午歇,暂时无法会客,还请江夫人移步八角亭等候。”
沈蔚的笑容有些僵硬,“我与柳姐姐约好未时会见,如今已过申时,不知姑娘可否……”
丫鬟白眼上翻,没好气地打断沈蔚的说辞,“太太随老爷赴宴,中午多饮了两杯酒,睡得沉些也是应当。我们做奴婢的有几个胆子,敢去惊扰主家?”
“春红,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早已醒来的女主人故意拖出睡意未消的音色,慢条斯理地询问道。
丫鬟一听主人唤她,脸上连忙堆起谦恭的微笑,细声细气地应道,“夫人,是江永的夫人前来拜见。奴婢见夫人睡得正香,还没有来及通报。”
“混账东西!我之前怎么说的,江夫人光临,无论何时何地,都需立刻通报——你难道是没长耳朵吗?”屋内的声音陡然尖利,“还不快请江夫人外厅暂座,待我稍事整理,再去向江夫人赔罪!”
半个时辰后,精心梳理一番的柳氏才款款走出里屋。只见她雾鬓云鬟,淡妆丽雅,雪体轻笼裙纱,双目横波含情。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盈盈一拜间——“下人管教无方,有劳江夫人伫候,万分不安,千祈恕罪!”
“柳姐姐何出此言?妹妹不揣冒昧前来拜会,姐姐愿意拨冗相见,才是妹妹的造化呢!”
柳氏看着眉眼低顺的沈蔚,一股得意涌上心头。她少时流落风尘,擅风情,秉月貌,做了近二十年玩宠,不断在甜言蜜语中沉沦又被冷言冷语地抛弃,使劲浑身解数才得以嫁给比自己大三十六岁的钱文斌,随后又愤恨地发现,自己半生汲汲营营的东西——才学、情感、地位、名誉,总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而沈蔚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柳氏曾经发了疯似地嫉妒沈蔚,嫉妒她是名满天下的桐城才女,嫉妒她竟可以同时在道学家和西学家处有口皆碑,嫉妒她不用卑躬屈膝、百般讨好就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柳氏见过携黄树拜谒钱府的江永,只那惊鸿一瞥,她心底的妒火便又烈上三分——那样一位年轻、英俊、位高权重而又足智多谋的男子,沈蔚竟可以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柳氏听见自己的声音发了颤,“妹妹一向清高,从不愿与我们这样的人为伍,怎的今日会来奴家这里?”
“妹妹何曾不想早些来见姐姐?实是宅中多事,拜会之事一直耽搁,”沈蔚面色微赧,将手中木椟递到柳氏面前,“区区薄礼,伏望哂纳,祈恕奴家来迟之过。”
柳氏漫不经心地打开木椟,霎时被匣中物什牢牢攫住目光——那是一颗圆润晶莹的硕大南珠。如此品相,本已不凡,而自萨族割据北方、以东珠为尊权象征而限制开采后,南珠再无替代之物,更是千金难求。柳氏瞠目结舌之际,沈蔚适时开口,“这是妹妹与外子成婚时,先父赠予的陪嫁之物。妹妹蒲柳之姿,哪里配用此珠,姐姐光彩照人,正是它的命定之主——不知姐姐可还喜欢?”
“钱府庙小,哪经得起妹妹这么拜?”柳氏恢复了镇静,语气却缓和下来,“妹妹若有苦恼,不妨同姐姐说说,看姐姐能否为你排忧解难?”
江永被捕、江府被抄发生在上元之夜,此事一出,当即震动京城。随之而来的对附逆光中、伪朝、景朝的人员及亲属的大批清算更是令朝中之人无不惶悚。沈蔚无法道出不为人知的辛秘,也未重复人尽皆知的事实,只是将家中近况大略说过,咬牙自揭伤疤来搏柳氏的同情而已。
“恒之年少有为,前途远大,忽然逢此遭遇,就连我家老爷也直扼腕叹息呢,”柳氏听后,果然眼泪婆娑地长叹一声,“我家老爷还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两年来恒之在内阁任劳任怨,就算曾经失足,皇上也应该法外开恩,哪里能……”
忽觉自己在‘诋毁圣上’,柳氏尴尬地住了口。沈蔚仿若未闻,只是轻擦眼角,“妹妹不过一妇道人家,哪里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朝廷既定了此罪,我们也没法翻案,但恒之是家中的顶梁柱,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家孤儿寡母可真就走投无路了……”她握住柳氏的双手,恳切地哀求道,“姐姐乃女中豪杰,诗学造诣之精深、国情了解之透彻,京中谁不诚心敬仰?还请姐姐看在钱江两代世交的份上,给妹妹指一条明路吧。”
柳氏思忖片刻,为难道,“我与冯渊尝有诗词唱和,代为缓颊亦非不可。只是江永似与冯渊结有旧怨,上次在府上相遇,闹得很不愉快……”
沈蔚心中早有主意,开门见山地问道,“妹妹想去拜访薛首辅,然而薛府门外车马终日喧阗,冒然投帖恐不得见——不知姐姐可有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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