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二)(1/2)
天地不仁(二)
宫门启处,急密的雨线梳开昏黄的灯火,石板上激起薄雾笼罩在被锦衣卫扣于地面的青年身上。江永定睛看去,竟发现他身上穿着喜服,只是这喜服被浸湿打皱,只像是随意堆起的零落海棠。
“阁下夜叩宫门,不知所为何事?”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青年的头颅被按在地上,身体因挣扎而变得扭曲,他张口高呼,雨水便顺着呼吸猛灌进来,“咳、咳,我要找皇上要个说法!”
“天子脚下,洪武门前,阁下出言不敬,殊为失礼,”江永眉间微蹙,“但念在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可以请锦衣卫网开一面,放你归府,希望你莫要再无理取闹了。”
雨水混着泪水在青年脸上纵横交错,他已说不出什么话语,只是从喉中激出悲声,时而呛进雨水猛咳一通,时而口闭声噎,似乎要背过气去。江永用眼神示意,锦衣卫们纷纷停手。为首之人又训斥青年道,“若非今日江阁老为你求情,我定要将你带到镇抚司松松筋骨——刚刚之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你还不快走?”
“您就是江阁老?”青年擡起脑袋,原本黯然的眼眸霎时被烛火点亮,他紧握江永的双臂,声音极哀极切,“江阁老,学生是太仆寺卿之子周濬,恳请江阁老为学生主持公道!”
“周驸马?你有何冤要诉?”江永大吃一惊,思其甘舍洞房花烛而执意叩宫,愈发觉得事态严峻,忙在锦衣卫的注视下打断周濬的叙述,“周驸马,此地风雨侵身,不宜久留。不妨随我到礼部值房稍事修整,之后再细细与我道来。”
礼部值房人息早静,铜壶滴水破开寒夜,江永凝目视之,竟已至人定时分。
周濬缩在座椅中抽噎,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填补了情绪爆发后的空缺。江永默默坐在一旁,将壶中凉茶倒出两杯,一杯递给周濬,一杯自顾饮尽。等了一会,见他毫无动作,江永又起身走到案前,翻看起尚未处理的公务。
凄厉的哭嚎在耳畔炸响,江永心烦意乱地阖上奏本,暗暗生起些微不满——坊间皆称周濬与康平公主青梅竹马,良缘早定,奈何咸嘉晚年天下翻覆似烂,先帝殉国国母赴死,致使婚期一延再延。原以为二人历经千辛万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谁知洞房花烛之夜,驸马居然抛下新妇、夜叩宫门,甚至还涕泗横流如丧考妣。他究竟置公主的颜面于何地?
“周都尉,你……”
“我娶的人,不是康平公主,”平静下来的周濬似在自言自语,“那不是我的阿娖,不是我的阿娖……”
“北京城破之前,先帝亲自将康平公主托付于我,我的贴身书童江泰将殿下一路护送至留都,今上命人识辨身份,皆言确凿无误,”江永道,“此后殿下居于深宫,绝无与人调换之机。驸马与公主久别重逢,或许……”
“江阁老与尊夫人暌隔十余年,重逢便相见不识了吗?”
江永一时语塞,“这……”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十年以来,殿下的眉目唇额早已在我心中刻下千遍万遍,我如何会认错?”周濬争辩道,“何况同我拜堂的女子浑然不知我与殿下的过往,稍一试探便露马脚,铁证如山,绝无差误!”
周濬在雨中浸泡半宿,神情狼狈不堪,江永不认为他在说谎。“难道有人贪图富贵,在婚礼中将公主殿下取而代之?不,太荒谬了,她如何能瞒过宫中众多眼目,瞒过陛下和……”江永的沉吟骤然顿住,密如鼓点的雨声催下额角冷汗。难道是奉旨代嫁?他的思维不可控制地驶向离奇与惊恐,可皇上为何如此?
“她一定是死了。”周濬阖上双目,任泪水再次浸满面颊。
阵阵风雨透进房门,寒气凝结成霜,从地面一直蔓延到二人靴上,如恣肆的野草铺陈而来。
“若殿下横遭不幸,宫中定会治丧,岂有瞒天过海之理?”江永低语,“难道个中蹊跷,内宫不欲人知?”
“我们今天把她装进了棺材。”陈公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江永嚯地站起身,震碎一地冰霜。
不可能,这不可能!江永踉跄着后退数步,被一张圆凳绊倒在地。平静沉敛尽为陈迹,他像是被一只厉鬼扼住了咽喉,眸中写满悚惶,双手在袖中剧烈颤抖,饶是张嘴拼命呼吸,血色仍从脸上急速褪去。周濬见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正欲上前查看,却被摇晃起身的江永一把拉出值房,歇斯底里地朝南面奔去。
天瀑落为地河,二人在密织的雨帘间穿梭。阔落的官邸与低矮的民宅从周濬身旁快速后退,转眼二人已转出城门,钻入浓稠的夜色中。一连奔跑数里,周濬只觉双腿酸软,肺脏要在胸腔中炸开,他赶忙握紧江永的手,生怕被身前之人在无知无觉中甩开。一队人马浩荡行过狭道,二人也不知避让,只是在车夫的喝骂中向前狂奔。
待到周濬眼前再次亮起点点孤光,他们已置身于南郊的乱葬岗。天河倒灌,遍地泥泞,潦草筑起的坟茔纷纷塌陷,翻出森森白骨与未朽尽的皮肉,断木砾石夹杂其间,细瘦的长草在野风中无助低昂,骤雨急下,敲出沙沙声响,宛若孤魂野鬼踏风夜行,从二人身边急急掠过。周濬只觉全身都浸于千年寒潭,一个劲地唇齿打颤,竟吐不出半点词句。他攥着江永的衣袖忘记松开,二人默然矗立,几乎要融化于黑夜中。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一盏风灯缓缓靠近,待看清江永身上的公服,那人立刻躬腰行礼,换上一副谦恭的表情,“啊,竟然是官老爷大驾。草民只是到这儿捡些东西,绝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请老爷明察!”
周濬目光下移,掌灯者坦然将手中物什递到他们面前——那是刚从尸体身上扒下的衣料。
“官府办案,请你配合,”江永全身湿透,嗓音却是说不出的枯涩沉闷,“今日起的新坟,你可能认出?”
“这倒不难。只是今天多了许多新坟,有从镇抚司运过来的,有被寻仇抛尸的,还有乞丐、流民饿死病死后直接埋在这里的,不知老爷想找的哪一种?”
“今日稍晚,几个半大孩子过来埋的,”江永补充道,“他们擡了口棺材。”
“有棺材?啊,那应该是这边,”那人指向一处稍显整齐的区域,“我来得晚,没看到那些孩子,但有座新坟建在山坡高处,离其他的坟都不近,似乎是他们想做个区分吧。诶,人死了不过一把骨头,都埋进乱葬岗了,还有什么讲究的?老爷您——”
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他一大跳,官老爷身边的年轻人猝然崩溃,神情恍惚地坐在泥里,口中说了一串话,他一句也听不清楚,只得小心翼翼地朝着稍显冷静的大官问道,“老爷,还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吗?”
“有铲子吗?”
他拿来两把铲子,一把被大官接过,一把被塞进年轻人手中。“老爷,这位小兄弟哭得厉害,怕是没力气使铲子了,还是让小的帮老爷把棺材挖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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