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一)(1/2)
天地不仁(一)
“我昨日收到恒之的来信。景朝虽放弃属领朝鲜,却不愿失却辽东之管辖。恒之需要赶在景使之前面见朝鲜国王,重建有限邦交。”
“太(河蟹)祖以来,朝鲜仰我大宣如父如母。万历年中东瀛侵朝,大宣更是出兵出饷助其护卫家邦。如此恩德,朝鲜忠孝之心,理当砺山带河,万载不渝。然而咸嘉九年博仁攻打半岛,朝鲜兵败如山倒,国王李倧逃入南汉山城,坚持半月后终于出降。自此朝鲜归附萨族,与大宣彻底断绝关系。松锦战役中,他们竟派出军队,配合萨兵攻打我方,”赵瞻撇撇嘴,“如今大宣茍安江南,辽东鞭长莫及。就算朝鲜良心未泯,愿与我朝再结盟好,然而景朝正在目前,他们岂敢轻举妄动?以此国换豫、鲁两地割据,恒之兄这桩生意却做亏了。”
沈蔚自是为丈夫说话,“然而景朝勒马黄河已是极大让步,若非一纸和议,凭南朝内讧无止无休,兵马各自为战,江南能保几时?既是让步,景朝定会索要酬答。而这桩亏本生意,约可算作此类。”
“周绪典掌登莱,朝鲜舟船可达,若能借铁山之地屯兵备战,亦可在后方对景朝有所牵制。但是如今周绪与贺之诚已非属我朝,纵使故国之心尚存,一二代后心向难保不变。”
“大争之世,一二代后便是沧海桑田。周贺或可比肩岳武穆,然未尝不做张议潮。”
“守土卫疆如岳武穆亦可,孤守汉统如张议潮亦可,只要不叛国背宗如孔有德等人便好,”赵瞻怅然,“相比于周绪控驭渤海,贺之诚之河南位处李翊与萨兵夹击之间,坚守三年已是难能可贵。然而贺总督的康健在狱中磋磨尽,身体已至强虏之末。在他身后,河南不知何往。大宣境中八下起火,西南张全寿咄咄逼人,东南白教方兴未艾,还有数不清的兵乱民变,焦头烂额之际,恐难干预河南军政。”
沈蔚也随他面露愁容,神情有些倦然。
赵瞻见状,连忙放下碗筷,“赵瞻今日仓促来访,实在叨扰至极,得嫂夫人盛情款待,幸何如之。便即告辞,万望嫂夫人珍重。”
“啊,这就要走?那你吃饱了吗?”见赵瞻点头,沈蔚扶腰缓缓站起,“仲远经历四川匪乱,想来盘缠所剩无几。我已让华安备下百两纹银,请仲远务必收下,以解你与蒋公的燃眉之急。”
“嫂夫人,这怎么可以?弟……”赵瞻连连推却,却终于在沈蔚的坚持中败下阵来。“嫂夫人厚恩,弟无以为报,”他向沈蔚深作一揖,“今后恒之兄与嫂夫人但有差遣,赵瞻万死不辞。”
“千年武烈祠,星日昭闪闪。尚书蟒麟袍,提督龙文剑,”武烈祠坐落于平壤城西的静海门内,祠中供奉着万历中助朝御侮的大宣前兵部尚书石星、提督李如柏等人的影帧,江永遥遥望去,不禁苦笑,“昔年贵国张皇驰报乞哀,求大宣发兵之臣趾错于道。如今大宣官员亲自来此,竟连王宫也去不得了。”
“ 祖宗事大之诚,,□□再造之恩,我君臣一日不敢忘,”陪立一侧的朝鲜领议政金瑬忙上前拱手作礼,布满沟壑的脸上堆起谦恭的笑容,“然而建奴逆天, 至僭年号, 又欲东吠, 狺然未已。小邦兵少粮乏,实不敢公然与之对抗。吾王深恐天使责怨,特命我等恭候在此。还望阁老知悉殿下苦心,姑且宽待一二。”
“当大争之世,临疲敝之国,处夹缝之中,倒真是为难你们殿下了,”江永冷哼一声,“江永此来只求结好,并非兴师问罪。辽东之域,宣、景、朝已势成掎角,若贵国愿与我朝结盟、合力抗虏,大宣便不计较尔等为虎作伥之事,若贵国执意弃明投暗,”江永的声音忽地一顿,察知对方面露紧张,又低声说道,“且不说来日大难,尔等投足无所,便是恩将仇报、忘善背德,恐也享国不久。”
“啊这这这……”金瑬张口结舌,冷汗霎时窜出额角,“大宣乃我父母之国,小邦岂敢忘恩负义?只是……”
江永轻轻摇头,金议政便不再说下去。
良久沉默后,江永问道,“如今父母左拮右据,祈望儿女协济一二,不知贵国甘愿否?”
金瑬审慎开口,“还请阁老明示。”
“大宣欲借龙川、义州之地屯军备战,以做陆上牵制景朝之用。一应粮饷与地租皆由大宣支付,绝不累及贵国百姓分毫——金议政意下如何?”
“那邦交结盟之事……”
“若贵国为难,亦可定下密约,不令人知。”
见江永所求不多,金瑬暗中松了口气,“□□体谅小邦贫苦,我等感激不尽。卑职即刻将阁老之言转告吾王,敬请殿下定夺。”
“江永重托在身,于此无法久留,尚祈贵国尽快答复为盼。”
“一定,一定。”
“金议政,”阳光打湿了武烈祠的青瓦,轻烟中的大宣名将眉目如新,江永盯得久了,眼睛不免干涩。他眨了眨眼,冷不防地唤住行将离开的金瑬,“我们都应记住这一天。”
江永从平壤出发,一路沿海南下,抵达淮安时又过去了月余。
他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男孩的父亲,沈蔚寄来了家书,那个浅墨轻染的小脚丫还没有三寸长,似乎正在江永心窝软软地踢腾,让他几乎落下泪来。直到薄纸卷了角、毛了边,江永仍捧在手中不舍放开。忽听门枢一声轻响,不禁黯然叹气,默默将它叠好收起,紧紧贴近自己的胸口。
“大爷,漕运总督温渠求见。”
江永的神色迅速恢复如常,“快快请进。”
漕运总督,全称“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既有总督漕运、兼管河道之职,又有巡抚淮北、苏北军政之权,实乃藩屏社稷、封疆一方的要员重臣。不久前薛青玄借故斥逐石旻,将漕运总督的位置交给了心腹温渠。今日此人前来拜会,江永自当严阵以待。
“下官温渠拜见江阁老。”
“学生才疏学浅,侥幸忝列内阁,何敢受此一拜?”江永恭敬地将温渠扶起,“温公不辞劳苦守卫边境,若非听闻老先生出城公干,学生理当先行拜敬啊!”
温渠面上有些尴尬,“今日得首辅急件,上言薛二公子不日将至,某出城安排接待事宜,未及与阁老一晤,殊为有愧,千祈阁老海涵。”
江永笑意温和,“清城贤侄此来正为在下出使之事,温公代我迎接薛二公子,学生未及一表感激,又岂有怪罪之理?”说罢便要俯身作揖。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温渠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脸上笑容忽然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又悄然凑近两步,在江永耳边低语道,“下官尚有一事,冀盼阁老指点迷津。”
江永正自疑惑,又听温渠解释道,“此事干系甚大,情势甚急,元辅鞭长莫及,恰得阁老在此,还请上官不吝赐教!”
“学生岂敢妄加指点?温公或可手书一封,由清城交予其父……”
“此事绝不可见于书信,否则一朝泄露,便有身首异处之危!”温渠的额角复上一层薄汗,语气万分惶急,“若阁老不愿相帮,下官亦不敢以实相告。温某死不足惜,只求来日陛下与阁老们垂怜,放过在下一家老小!”
江永恻隐之心顿生,不由问道,“温公家中尚有何人?”
“温家门衰祚薄,某生父早逝,又无兄弟,家中止有年迈体衰之母、百病缠身之妻和少不更事之小儿而已。若某不幸身死,竟不知他们要何以为生……”话说至此,已至天命之年的封疆大吏竟自顾抹起了眼泪。
“罢了,罢了,”江永终是不忍,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便请温公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于某吧。”
令温公无比为难之人,乃软禁于凤阳高墙中的先唐王林新梓。世路多歧,天意弄人,当满朝文武正为“立君以长”而与万历帝争执不休,并激化出妖书、梃击、红丸、移宫数案之时,远在南阳的唐王府中却恰在上演宠庶灭嫡的闹剧:林新梓的祖父被嬖妾迷惑,为将王位传给庶子,竟暗中将嫡子林承渲与世孙林新梓囚于承奉司内,柴米不给,静待二人饿死。幸得司中小官接济,林新梓父子才不至困死狱中。为囚十六年,林新梓在佛灯前日夜苦读,渐晓民族大义,处患难而意气不挫。然而其父身体渐衰,咸嘉二年,急于袭爵的弟弟竟暗中将他毒死。听闻长子死讯,老唐王喜不自胜,立刻准备封爱妾之子为世子。前来吊唁的河南右参政陈奇瑜以朝廷法度相诫,因恐林又清降旨追究,老唐王只得立林新梓为世孙。同年老唐王去世,林新梓继为唐王。
当是时,海内大乱,林新梓深知国家危难,捐千金修筑城池,并在府中陈兵修武,以备不时之需。咸嘉九年,萨兵入塞,林新梓心忧社稷,在勤王之请被林又清驳回后,先是杖杀叔父为父报仇,而后毅然率千名护卫北上御敌。行至裕州时,巡抚察知其行踪,迅速上报北京。藩王擅自兴兵离境视同谋逆,咸嘉帝听闻后立刻下诏切责,命其火速返回封地。数月后,北京解严,林又清以“越关”、“擅毙”等数项重罪将林新梓废为庶人,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
圈禁期间,凤阳守陵太监索贿不得,对林新梓百般折磨。昔日的唐王重病几殆,却仍能在廪禄不时,资用乏绝之中苦读不辍。咸嘉十六年,时任漕运总督的石旻巡视凤阳,期间特地入狱拜见唐王。林新梓进言酷吏凌虐之事,石公甚悯之,疏请加恩罪宗、将欺凌唐王之人绳之以法。然而彼时京中大乱,林又清无法视事,杨光中除兵事外无暇他顾,林新梓的希望不幸破灭,只能在高墙中继续忍受无尽的困苦。
咸嘉十七年,林又汲在南京即位,依例大赦天下。广昌伯韩文泰再次请宥,弘光帝终于下旨释放林新梓,并将他封为南阳王。
“虽有圣旨在上,但皇上又遣太监暗中传了口谕来,”温渠再次压低了声音,“皇上命我择机将此人鸩杀,以绝后患。”
江永眉间微蹙,不解道,“唐王乃太(河蟹)祖二十三子林??的后裔,与皇帝一脉相隔甚远,陛下何虑之有?”
“恐是此人曾领兵越关,意同谋逆,皇上心存忌惮,方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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