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无改(二)(1/2)
乡音无改(二)
林又清的遗诏曾有千钧之重,如今卸下荷担,江永并未觉得轻松。文华殿中的一幕幕如巨石压在胸口,他感到疲乏极了。江永不知自己是如何去了太平门外,向林又清的神主进香,如何走回沈容的府邸,同舅兄和江泰简单寒暄,又是如何走进客房,倒在床上失去神志。
梦里的江永看得见死亡。那冻毙雪中、曝露荒野的白色的死亡,葬身火海、没于鲜血的红色的死亡,被黑夜、深井、野林、寒潭吞噬的黑色的死亡,消融于金屑酒中、颠蹶于琉璃瓦下的金色的死亡……死亡并非一瞬间的事情,它总得要先从一个部位死起。正如江永年少时常去拜访的一位老者,他患过几次中风,先是右手臂无法活动,再后来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在床上躺卧半年之后,终于被埋进黄土。江永十分确定,他也正生活在一个死去大半并行将寂灭的时代——大宣的半壁江山腐朽溃烂,各种颜色的死亡切断了脆弱的血管,无可救药的鄙陋早已从表肤渗入骨髓,首脑撕掉脉案,享受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
命运的海浪翻涌而来,白色的巨刃劈向脚下的浮冰,江永不能挽救,瞬间跌入熊熊火海。炽焰紧密黏附在江永的身后,顺着他的脚跟攀上胫骨、髀肉,覆满后背,流到胸口,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挣扎,毫无意义的、连续不断的挣扎。在父亲坟前,长崎岸边,辽东道旁,京师城下,在南北京,生死场,寒冰山,业火宅,在白昼,黑夜,醒时,梦中。
他的骨架仍在奔跑,直到火也死了,凝为珊瑚状的玄冰。玄冰喷涌出寒气,将骨头灼烧。
“轰——”
黑沉的天幕下,闪电如一条金龙俯冲大地,震耳的奔雷衔尾而来,惊落如注的暴雨。
“大爷,您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江泰欢喜得不知怎么好,在床前空转片刻,恍然一拍脑袋,“大爷一定饿了吧?我这就让厨房给您准备饭菜!”
“先不忙,我有事情问你,”沙哑的声音擦过干燥的喉咙,江永提不起半分力气,“康平公主殿下是否已安置妥当?”
“大爷,您已经问过一遍了,”江泰坐回床边,再一次恭敬答道,“我们于六月三日抵达淮安,淮安石巡抚得知情况后立即遣人通报留都。五日之后,监国,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自前往码头,将公主殿下迎回内宫。”
“你做得很好,”江永松下一口气,“还有官服……”
“我已经亲自还给蒋侍郎了,大爷放心。”
“你有没有——”
“大爷,您病了三日,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吃些东西后再问江泰吧, ”江泰把正欲起身的江永按回床上,丝毫不给他抗辩的机会,“大爷,您再睡一会,我去去就来。”
院中花木本扶疏,然而生灵荏弱,如何抵抗自然之力?肆虐的狂风席卷暗夜,如锋刃回旋,斫断一地枝茎。滂沱的暴雨敲击石板,如千骑奔腾,将残花败叶碾踏成泥。檐下织起细密的雨帘,将屠略者的嚣叫与苦难者的嚎哭一体阻挡在外。
江永将纱窗推开大半,放风雨进来。
“恒之伤势过重,已致高烧三日不退,不息心休养,又下床作甚?”
“弟已无大碍,”江永扣好腋下的扣子,迤迤然回身行礼,“恒之叨扰多日,千祈燕观兄宽谅。”
“你我郎舅之间,何需见外?”沈容快步走到窗前,擡手将纱窗放下,“秋日风雨冰寒刺骨,恒之大病方愈,不宜受凉——饭菜皆已备好,何不与我共进长谈?”
江永不置争辩,随沈容坐到八仙桌前。桌上已摆好饭菜,虽云清淡,却极为精致:两盅奶白似雪的鲥鱼羹,一瓯白煠猪肉,一瓯水晶膀蹄,荠菜,菱角,莴笋、莲藕——四碟时令蔬果,还有一碟酥油泡螺、一碟蜜橘作饭后小食。沈容咽下一勺鱼羹,迟疑片刻,终是出声问道,“日前恒之面见新帝,情况如何?”
见江永哑然,他又连忙补充,“啊,在下并非要探听圣意,只是留都局势益迫,复社存亡旦夕,兄不能不斗胆相询……”
“燕观兄无需解释,弟都省得,”江永摆手,顾左右而言他,“薛青玄乃何许人也?”
不作回答便是回答。中原战乱频仍,南北消息阻隔,江永对留都事知之甚少,却未尝没有对林又汲寄予厚望。南下一路颠沛,只要暂得喘息,他便会详细回顾几年来京城发生之事,将之整理成文,并凭借自己的经验与学识,对治国、外交等政策得失加以分析,希望能为新朝裨补缺漏,有所广益。奈何林又汲才地平常,见面无一句要语,毫无求治之心不说,就连对国朝五十年内发生的大事都一无所知。纵观历朝历代,未有庸主在位而国衰能振、民困能苏者。况薛青玄谄谀献媚,何其鄙薄,若不早思芟除,则半壁江山,百年宣祚,岂可保乎?
“此人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曾官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宣府巡抚,因贪墨渎职遭太监弹劾而罢官。在乡寓居多年,后因其密友冯渊与二次出任内阁首辅的周延儒有旧,权钱交易之下,于咸嘉十五年被起用为兵部右侍郎兼凤阳总督。杨绍节废帝主政后,留都议立监国,薛青玄一面大张旗鼓与程公共迎桂王北上,一面暗度陈仓,趁桂王尚在广西,内结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外结总兵吕严等,拥戴福王即刻登位,并称以叙以贤无如福王,反责程公心怀偏私,枉顾祖宗法度。待福王进位监国,自然疏远东林而亲厚薛、刘等人。”
“程公几次谋划北伐,皆因薛青玄及其党羽的掣肘而中道而废,他在长江经营多年,所植党羽遍布朝堂,如今已超迈程公,官至留都吏部尚书。身为从龙之臣,新帝登基,岂会不得道升天?”提起薛青玄,沈容数次气急,全赖多年修养方能陈述始终,“此人手长智短、耳软眼瞎,大权在握只知结党营私,于四方狼烟毫不在意。出此妖孽,大宣的气数也是尽了。”
“弟记得,冯渊曾是阉党?”
“正是。冯渊曾名列东林,与令尊及徐定一公皆有交情。然而此人为人反复、偏激而滑,常为士林所不齿。天启四年春,吏科都给事中出缺,以年资推论,冯渊排在第二。他上下活动,得魏阉之助,将第一候补者逐出吏科。然时任吏部尚书的赵南星恶其为人,又与徐定一有隙,遂以‘以察典近,冯渊不可用’之名将其补入工科。所谓‘吏户礼兵刑工’,吏部为首,工部居末,如此调动自然引得冯渊大不悦。于是他反出东林,投入魏阉门下,得任太常少卿。魏阉倒台后,他寓居留都,一面谈兵论文,结交文士,谋求与东林、复社和解,一面资助薛青玄重入官场,盼其投桃报李,举荐自己入朝。留都的复社社员侦知其意,作《留都防乱公揭》将他驱逐回乡。从此复社于冯渊势同水火,关系再难转圜。”
“原是如此,”江永脾胃不健,只吃两口便放下竹箸,“近日弟将回乡探亲……”
“我知恒之素来讷言敏行,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薛青玄窃太阿国柄,折朝野公论。日前有复社社员在书坊谈论江北时局,被镇府司一体缉拿,虽得陛下赦令,仍有三人死于狱中,究其缘由,则敷衍以‘含愧自尽’,”沈容不满江永忽然谈及儿女情长,赍愤打断道,“咸嘉元年尹山召开大会,成立复社。社员公推恒之与张干度为领袖,如今张公作古,能主大事者唯恒之一人。贤弟面对覆盆之冤不作一语,来日将如何顺心服人?”
江永眉间微蹙,“弟久未过问复社之事,对此事更是一无所知。况国丧期间,人人举哀,弟又如何调查、奔走、上疏、抗辩?东林、复社与薛、冯一党罅隙甚深,我等举措万务妥慎,不然人情乖忤,江南恐有不忍言者……”
“薛、冯之心路人皆知,若任其推翻逆案,排挤清流,则朝廷公道何在?正气何在?若令这些魏阉的孝子贤孙专国,则东林先贤的赤血谁偿,忠魂何安?恒之,尊父英风毅骨,万古流芳,岂可令小人涂抹青史,横杀人心?”
丧父之痛,年久愈烈。江永登时面色通红,他的鼻翼剧烈翕动,面颊处的筋肉抽搐,克制许久,终于神色如常,“江北赤地千里,尸横遍野,兄不为他们抱屈,复社社员不幸庾毙,其情究竟如何,弟不得而知,岂可以己昏昏,草草断定?燕观兄若以道义相勉,弟当仁不让,若以门户相激,还望另请高明。”
“兄绝无此意!实是……”
“风雨如磐,弟言尽于此,”江永起身离席,踱步至窗前,又将纱窗推开。暴雨敲檐击石,如万千箭矢下,“兄只道魏阉遗脉未绝,难道先父就无孝子吗?”
次日一早,江永便同江泰启程返乡。他们向东行至丹阳,由此乘船,循大运河南下浙东,经两日抵达绍兴府。得知恩师宋景迁已搬往此处居住,江永立刻前去拜访,却被告知恩师云游未归,只好先行离去,在码头租下一艘乌篷船,继续往家乡驶去。
江泰已很久未看到这样的大爷。乌篷的速度很慢,江永并不着急。包袱里塞了许多新书,他也不常看,只是坐在船头,将双手搁在左右舷上,将淡然的目光投向远山近河。已至初秋,河边的红蓼挂了果,红通通一片,掩在黄芦乌桕中,清风拂过,欢悦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岸边是连绵的山峦、古老的石桥、宁静的村舍……它们都被一橹一橹地赶到船尾去了。江永一面用瓷碗喝下粗茶,一面同江泰说起少时的趣事:凫水、钓虾、看社戏、偷罗汉果……冰冷的官话逐渐变为亲切的乡音,柔和的阳光在他的眸中跃动,将狭小的篷舱照得通明透亮。
“江南无限好,莫要惹胡尘。”他突然叹口气,声音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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