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无改(一)(1/2)
乡音无改(一)
钟山苍苍,江水泱泱,二者相依成龙蟠虎踞之势,笼聚八方灵秀,茂育六朝古都。
千百年来,无数开国君王与佐臣策马登上历史的山巅,将淬血的剑锋指向他们的应许之地。长安,洛阳,金陵,汴梁……每一座都城的名字都曾叩响人们的心弦,鸣奏出一曲曲饱含荣耀与苦难的乐章——坐落于丝绸之路尽头的长安,曾开九天阊阖于龙首,奏胡笳羌笛于建章,终在百姓的怒火中化为灰烬;传有河龙图发、洛龟书成的洛阳,曾有裁云霞作仙冠的牡丹,倚苍穹烛万象的明堂,却在黄河浊流中终结最后的荣光;刻在《清明上河图》记忆中的汴梁,曾有宝马雕车争驰通衢,管弦箫鼓彻夜喧空,竟在靖康打下民族最耻辱的烙印……
唯一不同的是金陵:历史的巨浪打翻一时煊赫,徒留无数断壁残垣与枯坟荒丘,而金陵自有秦淮春曲,白门柳色。
只需念一声“金陵”,你就会被满河脂粉浇醉傲骨,玉馔金樽摇动心旌;只需念一声“金陵”,你就会被吴侬软语撩拨入幻,玉鬟金黛投赴南柯;只需念一声“金陵”,你就会被朱户重门摧眉折腰,雕栏金槛炫目迷神……金陵宛如古久先生开的不小的玩笑——他的陈年流水簿子只记胭脂,不记血流漂杵;只记玉璜,不记白骨如山。他用萋萋江草掩住东晋之深悲,用槛外波涛藏下南宋之虚愿,偏不直言这是王朝覆亡前的最后一抹余晖,任由每一朝偏安自得的君臣用醇酒美人自戕蹈死。
风月老青山,春秋掩青史,王侯傍青柏。钟山里埋葬了千岁帝王衣冠、万柄英雄侠骨,它岂会在意脚下蝼蚁般的生命?
而在南麓安睡的大宣开国之君林元干呢?
今早的南京城外忽然狂风大作,不知从何处卷来的黄沙将天空染得曛暗。灵谷寺的檐下铁马匆忙敲出一片金戈,惶惶然坠入鼎沸的松涛。蜿蜒四十余里的朱墙内,巍峨的红墙黄瓦门楼前,象征监国身份的五色旗仗被流风胡尘拉扯得东倒西歪,青色的方伞与团扇挤在一处,竟毫无征兆地从正中齐齐折断。福王林又汲坐在一乘金顶朱帘的华贵步辇中,他阖眸养神,完全不理会孝陵南门前跪倒的一排素服黑带的文官。
“先帝崩殂,皇嗣流落,监国不顾薄亲忘忠之谤,悖君窃国之名,竟欣然接受小人劝进。今晨种种异象,岂非太祖示警?恳请监国克己反躬,疏便辟之群小,祛利欲之迷障,虚君位以待太子!”
他将折扇捏在手中,乌竹制成的扇骨交错击叩,敲出“咯咯”的声响。
“京城陷落以来,监国遣人日夜搜寻江上,至今未有太子及定王、永王消息。以中原之板荡,江北之离乱,皇子恐有不忍言之事,尔等岂能不知?” 折扇缓缓展开,嶙峋怪石堆立半幅扇面,几处斜松点缀其间,枝梢指处白露横江,一叶扁舟隐约雾中,“当兹风雨如磐之时,诸公不念江山安危,人心浮荡,独硁守坟典虚言,思逞xue斗蝇利耶?监国乃神庙之后,光庙之侄,又有坚守江南,重聚民心之功,理当循例登极为帝!”
“福王承绍大统,有先帝遗诏无?有天子御玺无?若二者皆无,则福王登基名不正而言不顺,徒纵奸佞私欲,为权臣操控耳!”
“秦御史此言差矣,林鸿涛攻陷京都,若他拟伪诏,夺玉玺,我等便要舍君父之仇,事篡国之贼乎?”
“薛青玄,你翻黄倒皂,信口雌黄!身为一方封疆,闻先帝有难,不加一兵,不移一步,今日竟出此语。尔私怀阴诡,自绝道义,如赵高何,如秦桧何!虺蜴之心,豺狼之性,必为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注1)!”
“嘭——嘭——”旌帛在风尘中翻卷舒展,自不量力地挞击昏黄的天色。狂风将君子小人尽皆包围在黄色的沙焰中。神道旁的松柏被摇撼得前仰后俯,仪仗中的军马受惊而起,在震恐的嘶叫中将旗杆踏到蹄下。
“润霖兄此言过激了,”见局势剑拔弩张,久立一旁的右佥都御史陈珪连忙上前劝道,“如今人情乖忤,时事艰危,正需诸臣勠力同心,共图兴复,岂能意气相激,化为恩仇?况在太 | 祖孝陵前争执不休,岂非不成体统……”
“陈仁瑀!尔为风纪之官,天子耳目,岂可黑白不辨,为虎作伥?”
“学生……”陈珪张口结舌,只觉身前目光如剑,身后目光如刀,自己夹在中间,说一句便得一句的罪过。他是复社社员,平日与社友往来酬酢,并不觉殊,又是薛青玄的姻亲,时常登门拜会,相待甚厚。可一旦双方势成水火,陈珪便是赴水蹈火的第一人。他本以为自己平日广结善缘,或能调解此番矛盾,不料反惹众怒,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
折扇被翻转过来,净白的扇面上铺着四枚楷字——“八方不动”。
“满朝尽皆东林,唯吾一身孤立,忝居九卿之列,岂能当百众之怒?”薛青玄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恚恨疾怨的脸,言语故作激昂,“杨光中非东林一党耶?然囚君篡国,劫掠衣冠,奸恶如赵、秦,亦远不及也。京城既乱,留都议立监国,福王乃神宗嫡孙,夙有圣德,伦序固应立之,尔等却以‘立君以贤’之名百般阻挠,又以‘七不可立’之言惑乱留都、构陷监国,僭越如赵、秦,亦远不及也!”
“尔等陵前拦驾,陷监国于不忠不孝,妖言惑众,陷监国于不威不信,党同伐异,陷监国不智不明,卖直搏名,陷监国于不仁不义。我主上睿谟监国,岂容尔等败坏决裂之臣玷污朝宁!来人——”
队中立刻走出两名擐甲执兵的锦衣卫,他们不顾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架起御史秦沛的双臂,将他拖到百步之外。随着“仓啷”一声剑响,恶风中浮荡起慑人的血腥,瞬间吹开那堵脆弱的白墙。
“监国要以铳枪封缄天下人之口吗?”
薛青玄眯眼看向路中仅剩的一人,“程尚书何愚至此!”
“殿下睿谟监国,圣政伊始,得国岂可不正?”程言膝行至步辇正前,黝黑的面庞已是涨得通红,“昔元廷废坏纲常,摧残百姓,我太 | 祖崛起布衣,仗剑讨乱,十五载终成帝业。其得国之正,功业之盛,西汉以后所未有也。若非立国以德,林氏子孙何能承享先祖遗泽,永葆江山大业?今薛公聚战舰于长江之上,杀官员于飨殿之前,岂非公然宣告殿下之进膺非以德配,而以诈立?”连日的奔波与磋磨已使这位尚处中年的兵部尚书身患重疾,他匍匐于地,声泪俱下,“况先帝血肉未寒,山陵未干,君父之恩未报,之仇未复,留都怎能便立天子?恳请监国暂缓登基事宜,即刻出兵北伐讨贼,兴复宣室,还于旧都!”
“程公……”薛青玄欲言又止。
“恳请监国允臣所请,则臣鞠躬尽瘁,无论病死、战死、劳死、籍死,绝无怨言!”程言将额头狠狠砸向地面,任鲜血在青石砖间蜿蜒,“若监国不允,则请斩臣于孝陵前,以全臣忠孝之义!”
一枚柏树叶从神道“沙沙”划过,将瑟缩的时间重新拉长。
沉默许久,步辇中忽地传来几声啜泣。
“程尚书正直忠诚,孤如何不知?”福王林又汲哽咽道,“自闻先帝凶问,孤日日以泪洗面,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如今半壁荒朝,百废待兴,孤只能强忍失亲丧君之悲,为天下苍生勉力视事……承先帝及二祖列宗之洪泽,太子及二王定能平安南下,然归期悠悠,若逆贼林鸿涛此刻攻来,江南无人一体统筹盘,岂无齑粉之患?孤在孝陵前向诸位天子保证,若寻得先帝诸子,孤定待其如亲子,依鲁隐公、桓公故事,将皇位归还先帝一脉!”
看似敦和谦让,话里话外皆已抱定登位之心。如此贪权恋栈之人,怎会传位于侄?程言正欲反驳,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臣礼部左侍郎江永,携先帝遗诏,请见监国殿下!”
林又汲立刻推门下辇。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为君者衣着华贵,体态是闲散王侯特有的臃肿,他的神情随着江永的走进不断变换,忐忑、警惕、希望、祈求……一种奇特的气质贯穿始终,那是出现在神宗与他父亲身上并通过血缘传承予他的,近乎病态的慵懒惰怠与自作聪明的玩世不恭。而为臣者则因长途跋涉而满身尘泥,神情虽然疲惫,却并不委顿,他从容沿神道走来,被风卷起的衣袍让他的身影如白鹤般翩然起舞。“一介文臣,”林又汲漫不经心地想,“观其举止,则谦谨温和有余,而刚毅果决不足。若有不预之变,拿下他并非难事。”
连日赶路的江永面色苍白,下跪时险些栽倒,“臣江永叩见监国殿下。”
林又汲急切地问道,“江侍郎,你说你有先帝遗诏,遗诏现在在哪?”
“臣请借钢刀一用。”
一把弯刀递到江永面前,刀锋处似乎还沾有新鲜的血液。
江永从怀中取出那张脏污不堪的包袱皮,用刀刃小心挑开边缘细密的针脚。逮至风迹雨痕揭开去,被无数人的血、汗、泪浸透的明黄的圣旨终于露出一角。
袖间的折扇不期而落,林又汲毫无察觉,他只觉呼吸阻滞,目眩头晕,脑中的呼啸与耳边的风声共鸣——他已经不认识黄绫锦上的墨字了。
“先帝遗诏,众臣接旨。”江永双手捧起林又清的绝笔,缓缓站起身。
一片悼哭声中,林又汲跌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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