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之夜奔(四)(2/2)
赵略站在码头引颈眺望,大海映下他的朗目清姿。忽而卷起一阵狂风,倒影于是破碎。
十年索居,十年折羽;十年困踬,十年饮冰。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苏绶的鬓发已经灰白,昔日炯然有神的双目槁悴有如枯井,双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却隆得很高。曾经那样精明强干的人,如今除了呼吸,行走、说话、做事都变得十分迟缓——他已全然乎一位老者了。
而赵略,那个睿智、孤勇、友爱、悲悯的良臣,那个承诺与自己把酒言欢、畅叙幽情的兄长,竟连衰老也不可得!
江永木然地跪在刻有“先考大宣太子太师赵公讳略之位”的牌位面前,木然地伸手触碰漆暗的灵柩,指尖不觉一丝温度,又木然地放下。“伯韬兄……”他原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出口一瞬便觉空虚,只有木然地盯着前方,似要将那薄杉木板看穿——然而看穿又能如何?开封被围整整两年,伯韬兄岂会剩下一片血肉供他凭吊?
“小侄赵煜阳拜见恒之叔叔。”赵略的遗孤被苏绶牵出后舱,七岁的孩子乖顺地向他叩首,一身孝衣衬得小人愈发瘦弱。江永连忙将他扶起,待看清那副极似伯韬兄的眉眼,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长兄竭诚为国,却被天灾、流寇、庸王、昏君合力绞杀,事后还被褫夺所有官职,足见朝廷不仁,”青年正是赵略的二弟赵瞻,此刻倚在船头,被灶火熏得眼眶通红,“在那之后,弟即息绝入仕之心,坚决不赴场屋。”
夜色四合,皎月初来,数点星光落入江面,漾起清瘦孤灯。
“既绝宦途,仲远又何以为生?”
“三弟与乡友在留都、安庆、苏州开办书局,常邀我撰稿校订,所得工筹足以糊口。况家中尚有祖产,应急备荒亦绰绰有余。”
“仲远之才容有底止,温饱宁居自无问题,然贤弟志仅在此乎?”
“晋王酷烈残暴,一路杀伐抢掠,江北几成焦土,虽暂享皇极,然朝无能臣良吏,野有匪兵饥民,国祚定不长久。而江南福王……当初福王父子宁守财而死也不愿开仓赈济,任由河南百万生民沦溺,昏愚如斯,如何辅佐?况留都虽六部尚存,各方交肆搏激,文臣艾怨不闻振蛊,武将私斗不闻公战,又有何可为处?”
“恒之兄,”他向江永坐近,重复道,“又有何可为处?”
江永呷下一口苦茶,“读书做官,总须做得些好事,才不枉生一场。”
“己巳进士三百有余,无怪兄长与恒之兄相与最善。”
“然孔子言君子不陷(注2),蹈仁不死(注3),其果如是哉?”赵瞻又接续问道。
夜色渐渐浓了,寒气在月色下攒成一片迷蒙的烟霭,袅娜地浮荡在船身四周。黛色的山峦融在朦胧中,影影绰绰,辨不真切。
“愚弟以为,如今神州荡复,社稷丘墟,若想振衰救世,速起沉疴,非将士林风气从根处掀翻不可,”赵瞻从船板上一跃而起,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双眸点亮,“我朝奉程朱理学为范,六经传注皆有一定之说。诸生只需记诵四书、五经、性理之书,便可窃得功名。然其所学不过无用虚文,所得不过肤论瞽言,于经世济民、抚世宰物毫无用处。更有甚者,则以巧文博词饰诈,以圣道高论徇私,何曾真胞与为怀?盖朝廷此举,不过束天下士子于樊笼中也,权柄操持于己,何许他人疑之?”
“然学道必进,咸与维新。成化、弘治之后,有识者如陈白沙、王阳明、李卓吾首倡学贵自得、知行合一,质疑孔孟,菲薄程朱,讲学市井之间,称‘圣贤之道坦若大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注4)’,为虚饰繁复之理学驱媚。因与所谓‘王道正学’相乖,竟被朝中宰……朝廷所衔,伪学、伪书及私创书院亦遭禁绝,”赵瞻不自然地打开折扇,摇动两下又收起,万历朝首辅赵涉川是他的曾祖,平日怎敢公然谈论,“而……而在曾祖去世后,所推行新政多被废止,各地书院、文社再次兴起,壮盛如东林、复社者,更是卷入朝堂之争。”
“咸嘉元年,愚兄受邀参加尹山大会,并以东林遗孤的身份见证了复社的成立。成立之初,复社君子不过以‘兴复古学’为任,所申盟词亦是‘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一类,未曾想数年之后,竟生党同伐异、把持科举之弊。”
渡船向雾霭深处驶去,凝露沾衣生寒,二人都取了被褥披在身上。
“自令曾祖去世后,继任首辅皆庸碌无为,兼之神庙拒见臣工、留中奏疏,举朝陷入茫然之境。为再造内阁权威,阁臣扶植亲信、打压异己,遂有党争之祸。东林、复社之流亦被嗜名躁进之人利用,许早已脱离初衷。”
“恒之兄所言甚是,”赵瞻躺在船板上,“然以愚弟浅见,君王之体不宜过尊,天下当以朋党治理,朝廷之体不宜过尊,公权当以清议监督。东林、复社之设,非为世道之退,而为世道之进。然何以衰天下至此?乃士风大坏之故!”
“正德以后,商贸繁荣,民间官府奢靡之风兴起,好货之心大增,生员举子亦不能免。古今治道博大精深,彼只作场屋之文,民生邦治重于泰山,彼只求财货之利。至于阳明心学,则日夕勤修、知行合一之良言一概不论,只习其语录,专其末流,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注5),致使士风极为空虚无聊!”
一番长篇大论之后,赵瞻侧头看向江永。这位礼部侍郎盘腿坐在船头,正俯身倾耳静听,神情既不悲怨,也不愤懑,寂然如峭壁间的老松。
夜色在他们身侧缓缓流淌,逐渐变薄散去了。
“纵有张良在世,孔明复生,使其辗转朝堂,所延不过三十年光阴。三十年后,国政注定在野。”
江永向他投来问询的目光。
“三十年内,社稷安危在君臣贤愚、兵马强弱,但三十年后,家国盛衰则在于民风世俗,士林风气,”赵瞻解释道,“待将长兄安葬,我打算周游全国,考察各地典制掌故、河槽兵农,宣扬经世致用之实学,摒弃脱落新奇之虚论,以客观考据,代玄言空谈,以切实发议,代信口扬弃。”
“若贤弟将所见所闻所思刊刻成书,不仅于宫府居位食禄之辈裨益极大,更于文坛空虚放浪之气纠正甚多。”
“此为其一。其二,我还要重读六经……”赵瞻也自觉好笑,“并非为帖括之学,而是回归原本,辨明真义。赵宋以来,名儒阐释六经者甚多,如王安石、二程、朱熹、陆九渊者皆以治经为世所重,然门户堂奥林立之时,各家于原经果无取舍补漏耶?况濂、洛、关、闽诸子并非隐士,所论岂会与现实毫不干涉,独孔孟之道哉?故弟重读六经,正是要除后人之文饰,寻先王之本义。”
“而六经者,亦皆史也,岂非万世之至论?”自先兄去世,赵瞻就再未如此敞开心扉。或许因为江永与赵略相知甚深,令他不由想与之接近,或许因为对方虽沉默不语,但一直专注、虔敬地倾听,神情虽然肃穆,却毫无压迫之感,“故我注六经,将以当下之是非为是非,而非以孔孟之是非为是非,以人心之是非为是非,而非以名教之是非为是非。取其助益世风之精华,去其不合时宜之糟粕。破三代圣王之盲信,立蹈实进取之新学——恒之兄,我知此言甚狂,此路颇艰,但欲撤名教之藩篱,养中正之国士,唯此一途。弟先履之,九死不悔。”
“咚——嗡……嗡……嗡……”
“咚——嗡……嗡……嗡……”
远处的钟声如水纹般向船上扩散。被唤醒的鸟儿飞出山林,在火红的霞光中盘旋往复。河上的雾气已尽数散去。在天与水之间,一轮耀眼的朝阳缓缓升起。
在赵瞻偷觑的目光中,江永的嘴角掠过欣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