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一)(2/2)
流寇讧于江北,众多名士渡江避难,他们闲居河房,流连旧院,在国穷民困之时,金陵城反倒愈发热闹。今日李十娘的寒秀斋中也正进行着一场复社雅集,长轩之中帷帐尊彜楚楚有致(注2),珍馐美馔并列纷呈,然而座中之人皆面色凝重,相交数言即扼腕叹息,略尝酒菜便停杯投箸,十娘心下疑惑,却不好出声询问,只能尽力张罗活跃气氛。复社成立于咸嘉二年,是江南最著名的文社,虽以“兴复古学”为名,实则继承了东林党改良政治、开放言路的主张。又因成员大部分为青年学子,他们的姿态比东林党人更加激进,对政治的热情也更加强烈。随着组织的发展,如今的复社已经是朝野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其中才华最为出色的几位,如并称“复社四公子”的丁启闳、于问泉、沈容、谢秋白,更是成为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冯渊不过一阉党余孽耳,闭阁思过尚不可赎其罪愆,偏要四处交通、纸上谈兵,妄想东山再起。咸嘉十一年,我等复社成员共同起草《留都防乱公揭》,历数其罪状,披露其野心,令其名声扫地、含恨息隐,”说话者是丁启闳,三十出头的年纪,俊秀白皙的脸上,一部美髯随口唇激动地颤抖,“然其贼心不死,先是攀交云老欲与复社和解未果,后是贿赂前首辅周延儒谋职兵部不得。本以为此后他就会安分守己,却未料想薛青玄竟背信弃义,在与程公达成策立桂藩的共识后,暗中抢先一步,联合军队拥立福藩为监国。薛青玄先前因贪污受贿为咸嘉帝裁撤,受冯渊襄助方得重新出山,如今手握定策之功,焉能不对冯渊涌泉相报?”
于问泉脾气火爆,未等丁启闳的话音落下就疾言高呼,“那又如何?君子小人不两立!若是那冯渊胆敢跳梁,我等便再书《防乱公揭》!”
“正是!”谢秋白连声附和,“薛青玄之所以敢毁约弃盟,无非是倚仗自己手中有兵。宁南伯胡元秉把守武昌,麾下有十万大军,又一向与东林、复社交好。既然薛青玄可以拥兵立非,我们为何不能请宁南伯南下兵谏?”
沈容眉间微皱,“此事万万不可!如今流寇猖獗,张全寿率领二十万乱民席卷湖广、川蜀,北方还有李翊的部队集聚豫南,宁南伯守土防剿尚且吃力,如何能从武昌抽身?留都初定,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沈容在程言身边担任幕僚,几乎是亲身经历了策立监国的全部过程。于问泉怨恨于他们在受欺后一率选择忍气吞声,说话也不再客气,“以燕观兄之见,难道我等就要将留都拱手赠予薛、冯等小人?市井皆知福藩不似人君,若其将来位登九五,朝政必被薛青玄及其党羽把持,届时东林、复社想要一争,亦再无时机!”
“难道东清兄想要做第二个董卓?”倚在窗边的陈纪则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冷眼讥讽道。他是咸嘉十四年的榜眼,此前在翰林院担任修撰,后因不满杨光中废帝篡权,毅然辞官南渡,投入程言幕下。
于问泉定定看向他,“有何不可?”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怎可如此口无遮拦?东清你——”
“诸位!”于问泉提高声量,悍然将丁启闳的话打断,“大宣三百年江山传承,岂能由区区一介总督左右?福王林又汲既无无今上之谕,又无帝王之才,监国代政,其名不正,其言不顺!值此风雨飘摇、家国颠仆之际,正需东林、复社的君子勠力同心、匡正辅国,安能让那些小人趁乱起势、危乱江南? ”
“可我等多无功名在身,纵有心拨乱,亦难直预政事。东清兄又打算如何?”角落里传来微弱的质疑。
于问泉顺着声音望去,认出说话之人,“昔日令尊为倡天下大义,不惜以身横当魏阉爪牙,抗争不屈,最终壮烈而死。如今留都奸佞横行,弘基却不敢振臂一呼。不知尔父于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
徐承业张口结舌,徒将面颊烧得通红。
谢秋白一向无甚主见,又素与于问泉要好。见问泉盛气凌人,也甘心做个帮闲,“东清兄的尊人曾对宁南伯有提携之功,只需得其手书,十万大军便会立刻东进——”
“够了!”沈容将酒杯重重砸向红木圆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虏寇交相为患,江南已是岌岌可危。列位君子不思安定团结,反倒在这里党同伐异,还妄想再造乾坤,真是贻笑大方!”
他没有给于问泉等人反驳的机会,又继续责问道,“尔等只在意薛青玄的背后有阉党冯渊的支援,却不知薛青玄久驻淮水,早已与江南勋贵打成一片。操江提督刘孔昭,南京提督赵之龙,还有南京守备徐耀祖,他们皆为开国及靖难的功臣后代,世代镇守金陵,根系错综复杂。东林可主大事者不过一个程公,如何与之抗衡?尔等只说胡元秉麾下有十万人马,可你们知道他们曾经的作为吗?对贼则如见鹯之雀,寇未至而人已逃,对民则如见羊之虎,兵未过而城已荒,虽言官军,实与匪兵无疑。尔等请胡兵东进留都,欲得民心耶?欲丧民心耶? ”
“既少兵马,又无根基,东林、复社于留都已难立足,却偏要以清议左右朝局,令程公前跋后疐。宗社礼法在上,福藩监国本无可非议。然因万历朝国本之争及梃击、移宫旧案,某些东林党人提出‘立君以贤’的口号,主张迎立璐王——璐王之贤,何人见过?既不能服众,徒令自身立于下乘。而后程公与薛青玄商议,折中定策桂王。然而桂王远居广西,正当兵部筹备乘舆法驾之时,薛、冯趁机迎福王至凤,联络总兵郑朗、韩文泰即行拥立。我等与其怨恨薛青玄一干人等投机背约,不如质问自己,当初为何那般愚蠢!”
沈容落落起身,环顾社友羞恼、气愤、震惊、若有所思的面庞后,将杯中物仰头饮尽,拱手致歉道,“沈容无意冒犯诸位,今日口不择言,实在是忧虑填膺,不吐不快。弟今晚还有别事,失陪了!”
“奴家送送相公吧!”李十娘从琴后走出,见沈容没有拒绝,遂携过他的衣袖,款款走出长轩。
“今日众位社兄在寒秀斋所言,尚祈十娘莫要外传。”
“妾本丝萝,唯依乔木,若相公们真同薛总督闹将起来,于奴家又有什么好处?”十娘莞尔一笑,“这些道理,儿还是懂的。”
沈容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听十娘捂嘴谑笑道,“怎么,沈相公难不成以为十娘只会‘隔江犹唱后庭花’吧?”
“常听人说风尘山野多奇士,今日才知诚不我欺,”沈容苦笑着摇头,“十娘如此冰雪聪明,竟比复社的那些君子还要通透。”
“相公谬赞,”十娘双颊飞红,敛衽盈盈而拜,“今后金陵城的安稳与否,还要多多倚仗相公们呢。”
“倚仗谁?于东清吗?”沈容嗤笑,“一介书生,读了几本儒经、听过几日心学便觉世事皆在掌握,殊不知个中利益纠葛瞬息万变,稍有错失便会一败涂地。将兴复大宣的希望寄予轩中诸位,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又有何异?”
月色皎洁,洒在院中如空明积水。轩外的十余竿翠竹倒映其间,恰似交横的藻荇。
沈容望向透着亮光的花格窗,轻声叹了口气。
“有程公在……”
“程公乃忠义死节之士,却非力挽狂澜之人——近日的策立风波便是明证。”
“那薛总督……”
“薛青玄?小人一枚。”沈容转身向院门走去,李十娘挽上他的手臂,黯然垂眸不语。
“难道大宣真的无药可救了?”就在沈容踏出院门的前一刻,十娘突然问道。
“咸嘉二年的会试所取进士才华绝艳远超往年,当年的金榜也被誉为龙虎榜。而在这之中,最为当年主考官,即当今首辅杨光中青眼相看的有三人:赵略赵伯韬、江永江恒之和周绪周延祚。杨首辅逢人说项,极言称赞他们是未来的宰辅之才,”他停下脚步,“时过境迁,如今赵略冤死河南,周绪投笔从戎,尚有登阁拜相可能的唯江永一人。然而江永出使东瀛,十年求归不得。迨至年初终于归国,却又留在京师,甘愿为其座师驱驰。”
“我这个妹夫极为忠孝,他既不忍恩师讥谤满身,又不忍今上困于囚笼,到最后只能苦了自己,”沈容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由回头张望,“弘基?”
“燕观兄,”徐承业快步上前作揖,一张清秀的脸上还印着几道泪痕,“听说恒之兄已经回到大宣,不知他在京城一切可好?”
“有劳弘基挂念,恒之一切都好,”沈容知晓江永在东林遗孤中的地位,故而回答徐承业的问询时只报喜不报忧,“比起十年前,恒之更高,也更英俊了些。”
咸嘉初年徐承业为父颂冤,一路颇得江永照顾,兼之江永治学严谨、博览群书,他对这位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兄长十分崇敬。听到他一切安好的消息,徐承业立刻转悲为喜,“那恒之兄何时到金陵来?”
“他很快就会到的。”沈容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