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二)(1/2)
山穷水尽(二)
铅灰色的浓云低垂在京城天空,冻结的空气被寒风撕出悲响,宛如咳疾深重的老人喉中时断时续的轰鸣。惨白的雪粒将前扑后仰的枯蓬连同脚下的土壤完全埋葬。一顶青呢小轿静静停在德胜门外,为寂静有如坟茔的军营带去一方矮小的墓碑。
“此次瘟疫凶险异常,呼吸间便能致人重病。江侍郎乃国之干城,如何能往京营涉险?更何况侍郎居于内城,频受召见,若是将疠气带入宫闱,朱恺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朱总督好手段,竟能将军中疫情压下三月不报,”轿内传来一声冷笑,“若非有百姓察觉并告知首辅,总督还想瞒到几时?”
京营总督朱恺一面示意兵勇将这顶软轿团团围住,一面继续用故作羞愧、为难和恳切的语气为自己开脱,“非朱恺隐瞒不报,实在是京营职责重大,万不敢有一点闪失!江侍郎也知,京营就驻扎在皇城之北,若有一丝风声透入德胜、安定二门,城中百姓必且惧且疑,届时舆论汹汹,陛下与首辅将如何自处?朱恺自知罪大恶极,甘愿引颈就戮,但还请侍郎莫要误会我等一片忠赤之心啊!”
“我问你,如今京营之中,患病将士共有多少?医师的药方是否有效?采取的措施能否控制疫情的蔓延?物资是否够用?战斗力有无保证?对于病逝的兵勇,尸体如何措置?其家人有无抚恤?”
“这……”
“满口忠孝节义,办事却敷衍颟顸,对手下将士全不上心,朱恺,你的确该死,”轿中之人不耐烦地催促身侧的长随,“江泰,入营!”
江泰俯身应承,却见朱恺快步上前,一把按住轿杠,“前方军事重地,方圆五里内不许外人进入,江侍郎请回吧!”
“朱恺,你想抗旨不成?”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京营虽驻扎城下,可今上幽居深宫,若非杨光中越俎代庖,怎会有此诏令?”朱恺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还请江侍郎回城安歇,对于京营的情况,在下自会亲往宫中请罪!”
“今日这大营我非去不可!江泰……”
朱恺挥下右手,四周兵卒纷纷将长矛横举,直指软轿的矛锋在雪中射出刺目寒光,“来人,送江侍郎回城——”
城门外蓦地卷起一股诡异的东风,将青色的轿帘猛地掀开。轿中之人英俊的眉目在雪色与寒光中格外清晰,竟如一把铜锤重重砸向朱总督的胸口,震得他瞳孔骤然放大,浑身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朱恺他的手下未及反应,忽见数百名头戴凤翅盔,身披青棉甲,左配□□袋,右执□□的锦衣卫从德胜门鱼贯而出,命令一众人等卸去甲刃、趴在地上不得挪动。为首的白马在环簇的刀锋前稳稳落蹄,一袭绯袍翻下鞍鞯,向跪在雪中的朱恺匆匆撇下一眼,俯身跪到轿前。
“臣江永护驾来迟,叩请皇上责罚!”
“我本是一名游医,因为兵营中的医师染病死了,才被掳来给染上瘟疫的士兵诊治,”说话的男子一袭打满补丁的布衣,枯瘦脏污的面颊看上去十分落魄,“如今营中虽然还有人死于疠气,但感染的人数与日俱降,疫情算是得到了初步控制。”
林又清定定地看着他,“朕之前见过你。”
“皇上圣明,”那名男子叩首,“草民卢捷,万历四十五年入太医院供职,在宫中做了十年太医。”
“为何走?”
“太医院里庸医尸位素餐,相互之间勾心斗角,草民不愿同流合污,便走了。”
“只是这样?”
卢先生听出咸嘉帝话中不豫,却不知如何答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些。
一名校尉适时端来两碗汤药,江永接过一碗喝下,片刻之后察无异样,才将另一碗递给林又清,“这是卢先生为预防疫病而专门配制的达原饮,请陛下先行服下,再向卢先生询问军中时疫的详细情况吧。”
“皇上请慢用,草民这就向陛下介绍瘟疫情况,”卢捷向江永投去感激的目光,顺势将话题转移到京营暴发的瘟疫中来,“自咸嘉二年起,陕西、河南、山西等地便已有类似的疫症出现。感染者偶于肢节间生一小瘰,继而饮食不进,目眩作热,烈者甚至会呕血数口,立时毙命。此疫传染性极强,有一家并死者,有一村尽空者。州县长官往往措置无方,兼之贼寇蜂起,此疫又随流贼蔓延全国,而京营此次大疫,正是这种疙瘩瘟。”
“彼时草民四处游医,见过几例病患。开始时以为不过是普通伤寒,便开伤寒经方,用麻黄桂枝解表,黄芪白术补气,奈何症状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深,草民反复仔细研究这些病患的脉案,发现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卢先生被林又清亲自扶起,“非如《伤寒》所言,因四时不正之气而发,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此种疠气自口鼻而入,客于半表半里之横连膜原。达原饮中所含槟榔、浓朴、草果仁,正是为了令邪气溃败,速离膜原,故在温疫初起之时,效果极佳。对于急症重症,则需复加大黄,制三消饮以解之。”
“大黄乃泻下攻积的虎狼之药。患者既已性命垂危,如何能再伤元气?”
“回陛下,所谓重症用险药,关键时刻不愿一搏,才会痛失最后的生机,”卢先生躬身回答,“草民用三消饮救治沉疴之人,六脉复苏者不过十中五六。草民还在研制新的医方,却尚无太大进展。”
江永面色微变,插话道,“在下还听闻,卢先生甫入京营,便将其划分为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区域,区域间禁止人员流动,不知这又有何用意?”
“此乃辨症分治的隔离之法,”卢捷耐心解答,“草民发现,此疠气可入口鼻,抵膜原,亦可从病患的口鼻呼出,弥散在空气中,且更容易传入密切接触者体内。若令康健之人与染疫之人、轻症之人与重症之人混居一处,则疠气会遍布全营,导致瘟疫迅速蔓延。草民将无症状及轻症的患者安置在接近京城的东南、西南二营,而将重症及危重病患安置在北面,既能减缓瘟疫在军中及向城中的传变,又方便草民施药与诊治。”
“卢先生估计,京营的战斗力最多能恢复几成?何时才能恢复?”
“回皇上,到目前为止,营中已有四成士兵因感染瘟疫而死。待到疫情完全结束,营中兵马最多能保存半数,”在坐三人皆面色凝重,卢捷轻搔稀疏的白发,“至于何时能恢复战斗力,草民以为,至少还需要半年。”
林又清将手下的衣料捏得微皱,侧过身去,通过大敞的帐帘眺望东北角的山坡,那里是将所有患病尸体焚烧的地方,因为离得远,此刻只看见一片灰黄,“传朕的旨意,病死军户视同阵亡,所欠赋税,一律免除。”
“草民代营中全体士兵,叩谢圣上隆恩!”
“陈副将,务必尽快从京畿招募乡民健仆以补充兵源。京营乃京师安全的根本依仗,半成战斗力如何能抵御萨兵的进犯?”
“这……”副将陈度一脸为难。
狂飙的雪粒冲进大帐,九五之尊面色骤变,斥责之语还未出口,便被卢捷截了话头,“陛下,您只道兵力折损京师空虚,殊不知为了保全京师和这半数兵力,京畿的百姓付出了多少代价!”
“什么?”
“为了防止疫情向京师蔓延,朱总督不仅向京畿各州、县下达命令,禁止百姓前往京城,还派士兵把守通往京师的各处要道,一旦遇到过境百姓,不论患病与否,一律射杀,”卢先生眼含热泪,伏在地上的身躯在寒风中剧烈颤抖,“拖延至今,那里的疫情根本无法控制。百姓染上了疫病就只能听天由命,能够死里逃生的十中无一,他们还要如何为陛下尽忠?”
林又清嚯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江永等人连忙跟上,眼见陛下踉跄着向早已备好的乘舆走去,却在中途急急转弯,重新坐进了那顶青呢小轿,“江泰,往北走。”
守在一旁的江泰惊恐地看向他的家主,“大爷,这……”
江永连忙上前,“皇上,天色已晚,应当回宫了。”
帘后无人应答。
陈度气急败坏,一把扯过站在一旁惶然无措的卢捷,擡脚从身后踢向他的膝盖。卢捷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跪在雪中。
“还不向陛下请罪!”陈度骂骂咧咧。
“江永,让锦衣卫退下,你同朕前往京郊,”轿中的声音略微停顿,又接着发号施令,“卢捷,你近前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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