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活见鬼(2/2)
他话音未落,船厂里面就传出玉泄心的叫声:“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什么也没做!“
江匪浅扫了林砧一眼:何止这位还是乌鸦成的精。
船厂中,玉泄心被几个人团团围住,这些人都用黑布蒙着脑袋,黑布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泛着月光的光头。林砧扑哧笑了:“原来是船工们。“他冲着这些人喊道:”船工兄弟,大半夜的,怎么出来巡逻了,这么一看,也不知道到底我们是坏人,还是你们是坏人。”
船工们见又来了两个人,顿时有些自乱阵脚,领头的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把手里面削尖了的木头棍子对准林砧:“小白脸儿,识相的赶紧乖乖和这个白毛鬼蹲在一起,省的爷爷们费劲动手。”
林砧笑嘻嘻地往前走,直到棍子的尖端对准了他的胸膛,才用手指头将锐利的尖端轻轻拨开,道:“你们叫他白毛鬼,他恐怕不太乐意。这是个侍拿人,没见过吧?”听他的意思,像是把玉泄心当作什么珍贵玩意儿展览了。
玉泄心瞪圆了眼睛:“你……”
林砧看也不看他,眼睛饶有兴趣地在几个船工身上转,问:“你们活见鬼了不是?”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大个子船工举着棍子的手顿时颤抖了一下。林砧拍手:“我说对了。你们有什么担心害怕的,说出来听听呗,反正长夜漫漫,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大个子的同伴警惕地道:“你怎么看出来我们见鬼的?”
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怂样儿,没有鬼也要出来鬼。林砧忍住这一句讽刺,指着大个子腰间的艾草道:“诺,这是辟邪的,他带了,你们每个人都带了,群体辟邪,可不是碰见鬼了?”他嘴痒痒,忍不住补了一句:“说实话,看不出来才是见鬼了。”
大个子仍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扑上来:“你们是谁?一个侍拿人,两个……一个周人。”他怀疑地看看江匪浅:“你是什么东西?”
林砧把江匪浅一把扯过来:“他不是东西,也是个周人。你为什么说,只有我是周人,而他不是周人?”
“真的假的?”大个子半信半疑:“他长得像,但是感觉却不对,更像是西北来的人,身上有股子风雪气。”
林砧将惊讶的目光投向江匪浅,后者泰然若速地接住了,对大个子说:“你眼睛很毒,说对了,我来东南是为了见识这里的风土人情。”
还没等林砧进一步诱骗这个大个子,就听见江匪浅道:“我是西北的萨满,你见鬼的事情,不妨说给我听听。”
这骗人不打草稿的功夫,连林砧都叹为观止,他忽然觉得这个看上去本性纯真的小子并非想象中那么单纯,至少在学着骗人方面是很有一套的。
大个子自然不信,直到江匪浅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串东西,大个子才闭了嘴。这是一串骨头穿成的链子,上面大大小小连接着十几块骨头,骨头和骨头之间间隔着细小的果实似的圆珠,或红或蓝,偶尔有几颗绿色的,更显得鲜明可爱。
江匪浅抖抖手腕,骨头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好像风铃一样,他笑问:“这下相信了吗?”人尽皆知,西北的萨满会用檀羊的骨头做成手串,手串在萨满的手中可以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普通人手中却只能是静悄悄的。大个子终于相信了,虽然抱怨着江匪浅骗人,但是还是将见鬼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林砧和玉泄心顾不上惊讶江匪浅临时制造萨满身份的事情,全神贯注地听大个子的话。
原来这几个船工前几日夜间加班做活的时候,在慰江上看到了一团白光,这团光好像鬼魂似的,飘飘荡荡,看上去十分遥远,但是无比清晰,他们屏住呼吸听,还能从白光那里听到唱歌和击鼓的声音。
他们加班做活的一连几天都看到了那来路不明的白光,听到了诡异的声音,因此从那之后,这几个船工就惶惶不可终日,白日里没有怪事发生倒也罢了,但凡有风吹草动,几个人就提心吊胆。今晚,几个人虽然没有活计,但是终究放心不下江边的船,于是过来看一眼。
“你们明明害怕那声光,为什么还来看?”林砧抛出疑问。
船工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们更不放心我们的船,万一船被鬼打劫了,我们怎么交差?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岂不是要丢掉性命?”
江匪浅无语:“你们到底是怕鬼还是怕上面的人?”
大个子挠挠头:“鬼怎么害人我不知道,上面怎么惩罚,我却知道。”
江匪浅和林砧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深切的叹息。林砧难得说了人话:“哎哎,好了,这不是我们在嘛,给你捉鬼就是了。”
玉泄心在他身后哼了一声,道:“什么捉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玉泄心,他道:“慰江之上,是慕德的境地,他们依靠天母山险要的地势,修筑了神道,每年的迎神会上,载歌载舞,这几位看到的,大约就是被迎来的神和慕德的歌声。”
林砧嗤笑:“你当我们傻吗?先不说他们能迎来神这件事情多么可笑,只说他们的歌声——歌声怎么传这么远?”
“不要对你不知道的事情妄加评论!”玉泄心十分恼火:“迎神是真的,正是因为神到了,所以声音才传得远,以至于慰江上下都可以听见,只不过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迎神会也不是年年举办,所以这几个人才第一次见到。”
林砧耸耸肩,不置可否。江匪浅闭着眼睛,陷入冥想之中。在他私密的脑海中,一张布满密密麻麻线条和圆点的地图正在成型,虽然弗图不在手中,但是图上的一点一滴他都已经了如指掌。此时,听完船工的讲述和玉泄心的猜测,一根细线被江匪浅连在了东西之间,随着这一条线的出现,一切东西方向的大通道随即涌入他的脑海,他终于明白了。
睁眼,大家正在盯着他,尤其是玉泄心,盯得格外用力。江匪浅:“玉泄心说的不完全对,东西方向是有通道,但是白光透过来的通道并非一般的通道。”
“那是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问,只有林砧不言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是一些从没有人走过的通道。”江匪浅忽然有一种自己回到几天前给那个抓住自己的舫人讲地图的错觉。果然,大家并不明白,强烈要求江匪浅说清楚一点,但是这时候江匪浅已经没有了解释的欲望,恹恹地不说话。
“我来讲。”林砧忽然开腔,他和江匪浅对视,神色不明。“世界上走的多了的地方成为路,这是人开辟的道路;但是另有一些路与人的道路形成的方式不同,或者说恰恰相反:这些地方天生是有路的,但是没有人走。”
“胡说八道,没有人走哪里来的路?”一个长得像猴儿似的船工大声问。
“这就是你想象匮乏了”。林砧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通道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早期造化神走过。“
或许是因为学习通俗语卖力成了改不掉的习惯,玉泄心立刻发挥了他咬文嚼字的功力,问:“问什么刚才你说的是‘路‘,而现在变成了‘通道’?这二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林砧一笑:“说得对,这些路其实是通道,与其说是一条看得见的小径或者大道,不如说是一条条贯通的空间。当然,这并不是说为了找见他们我们必须跳入虚空,他们在现实的空间中还是有所体现的,就好像一条官道再开始的地方有一个石碑作为路标,这些神道也是有路标的,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有指路牌,但是由于我们看不懂,所以认为这些地方没有路,从而也没有人走。”
玉泄心迅速转向江匪浅:“你能看懂神的路标吗?”
“不能。”
“那你怎么……”
江匪浅挥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确实不认识路标,但是却可以知道这些路的存在。这就好比我虽然看不见石碑,但是听见远处车马隆隆,差不多就可以推知前面是一条大道。”
“推断大路靠的是车马的声音,推断神道靠的是什么?”
江匪浅撚起一只手,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好半天才轻柔地道:“靠的也是声音,风声雨声,孔隙中的呼吸声,峭壁中的呐喊声,这些声音叠加的方式会因为路径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只要明白他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会产生怎样的叠加效果,就可以一下子判断出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的情貌是什么样的了。”
鸦雀无声。
江匪浅笑了:“怎么,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你们不必不信。”
“不是不信,”玉泄心无力地挥手:“而是,而是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做到。先不说叠加的效果应该是怎样的没人知道,就说你听到的那呼吸声和呐喊声,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到。”
林砧的面孔在阴影中,像是一个鬼魅,他的耳朵微微抽搐,像是在听着什么声音。
玉泄心在进一步发表了半刻钟以“不可能”为主题的演说之后,追问道:“江匪浅,你是人吗?”
“你管他是不是。”林砧不耐烦地道,又回到了那个暴躁的二侯的身份中:“反正人家萨满和你们就不一样,难不成你还有必要嫉妒一下?有本事你也去大西北一边吃沙子一边当萨满啊。”
玉泄心忽然想起来:江匪浅现在的身份是萨满,对船工来说,他有这些非凡的能力并不奇怪,自己喋喋不休地追问,反而容易引起怀疑。于是他讪讪地道:“好,好,我只是……不很了解萨满。”
“那么今天那你就了解了。”林砧毫不客气地回道,对船工们说:“好了,你们从今天起大可不必提心吊胆,萨满都说透了,这悬疑也算是破解了。”
“并未全部破解。”江匪浅淡淡的目光落在林砧身上,他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也不知道是林砧胡编乱造的本领已经登峰造极,还是这个不着四六的人难得没有说谎,反正林砧是顺溜无比地回答道:“看书看来的。”
“什么书?”江匪浅怀疑周的任何一本书中会记载这些东西。
“忘了。”林砧回答的比谁都理直气壮:“我从小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博闻强识,你还指望我把看过的所有的书的名字都记住不成?”
这虽然仍然是耍赖的语气,但是必须承认,林砧的辩解很有道理。而且,周虽然不好鬼神,但是了解一些也不算十分奇怪,更何况林砧本身就相信造化神,神师和神女的说法呢。江匪浅暗暗替林砧做了解释,决定不再追究。
船工们虽然觉得这三个人言语之间话术十分奇怪,萨满还像是萨满,剩下两个人的言行却都和身份不相符合,但这三位毕竟帮助他们破解了白光的谜团,并答应在此留一段时间,以免白光与怪声再次出现,因此船工们还是颇为感激的。
闹了这一番已经是天光发白,船工们早晨上工,先行离开,并将他们领到自己的住处去,免除了他们露宿江边的痛苦。
事情落定了,玉泄心问林砧:“刚才说留下来的时候,你比谁答应的都要快,叫我们怎么拒绝?”
“为什么拒绝?”林砧伸展四肢靠在床上:“我看这里挺好的,比起骁骑营,不遑多让。”
玉泄心恨不得将一床被子捂在他的脸上:“我们是在逃的人,不适宜见人,且我和江匪浅要去找神师,再不济也要向西找神女,怎么有时间消耗在这里?你这分明是故意延误行程。”
“你有计划?”江匪浅忽然醒悟。
“好聪明的孩子!”林砧慈爱地看着他:“你们想去西边,需要多长时间?”
玉泄心糊涂了:“我来走了多久,回去就走多久。”
“那么长的时间,你耗得起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铁钉,贯穿了玉泄心的脑门,他嗫嚅着不说话。
林砧笑笑:“你来的时候很长一段路都是骑马而行,一路上走大道,无人阻拦。现在呢?周在捉拿你,东方其他的族人听到风声说不定也有些别的想法,你的境遇和来的时候不能相提并论了。让我算算,这一段大路走不得了,要花费很多时间走小路,往西边走,没有马,速度又打了折扣,囫囵算下来,咱们三个去西边,起码要花费比你来的时候多二倍的时间。”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原来的一倍半还是要的。”江匪浅在一边毫无感情地补充,不知道是在找林砧的别扭还是故意让玉泄心泄气。
但是至少第二个目的他达到了,玉泄心听了,哭丧着脸:“那,那怎么走?我必须要回去的,而且要尽快,谁知道神女的预言什么时候就应验了。”他暴躁地挠脑袋:“而现在我们连预言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
林砧看着他闹完脾气,不紧不慢地道:“所以啊,我给你想了一个办法。刚才也说了,这里有一条神道可以直接通往慕德,如果我们顺着这条路走,不就直接可以回到西方了吗?”
江匪浅赞同:“如果走水路,从东到西分明都是逆水而行,但这是我们可见的慰江,如果走的是神道的水路,说不定还能有幸顺流而下,一路漂流,更是省劲。”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玉泄心立刻反应过来了:“我们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借他们的船走神道的水路?”
看到两外两人齐刷刷点头,他泼冷水道:“他们怎么肯借我们?他们自己的任务已经很重了。”
“这是周的船厂,而根据我的了解,周的船厂一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给周王看的,都是规规矩矩地造船营生,造的是官家指定的船,但是私底下,船厂少不了接别的活儿。“
林砧躺在床上指点江山:“从这里,慰江分出一个支流,从这个支流一路向南,不远就是南海,南海上常年漂浮着‘海鸥’,他们的船从哪里来?你以为凭他们自己的粗制滥造,能制造出两个月不沉的船吗?“
“他们的船也是船厂制造的?“
林砧理所当然地大点其头:“这就是船厂私下里的营生了,这些活儿总是要比官家的活儿挣钱,但是做的时候要偷摸着,不然是要被处罚的。“
“所以如果我们和他们一起制造私船的话,我们也可以处于更加隐秘的位置?”
“正是如此。”林砧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像是彻底睡着了。江匪浅和玉泄心对视一眼,都佩服林砧的思量——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又或者,是这样的吗?
玉泄心忽然大叫:“不对,我们顺着神道走,不正好走进慕德的境地了吗?”
林砧眼皮颤抖一下:‘所以?“
“这是送死!慕德最不喜欢侍拿!“
“放心吧,“林砧含糊地安慰:”慕德更不喜欢我们东方人。“
这是哪门子安慰?玉泄心还要争论,江匪浅却按住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还是按他说的做吧。“
玉泄心反手按住江匪浅:“你还没有解释,你的檀羊手链从哪里来的?”
“他君父给的。”林砧闭着眼睛回答。
江匪浅明显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是师父和君父给的,自己是个败家玩意儿,挣不来铜板儿,就知道睁眼闭眼画地图。”
玉泄心从江匪浅袖子中摸出手链,仔细端详,不可思议道:”你君父怎么得到的?他是萨满?”
“当然不是,是北方人给他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清楚。他走的时候把这手链交给我保管,对我说是萨满的东西,在北方会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玉泄心赶紧给他塞回去,嘱咐道:“可别弄丢了,说不定下次还能救咱们一次。”
三人一夜未眠,此时都十分困倦,于是纷纷入睡。江匪浅最晚睡着,在他睡着之前,似乎听见玉泄心咕哝着一句话:“江匪浅啊,你怎么听见的?你不是人。”
废话,那你说我是什么?但是意识沉浮,江匪浅在心里学着林砧的口气怼了一句,但终究无法付诸舌端,便已然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