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2/2)
辛时僵在原地,任凭天子腾挪起身,慢慢凑近。
“皇后年纪大了。”天子的声音很暗哑,混合着草药之味,像潮湿的沙在耳中蠕动,又像利刃一样,一片片削入心底。“她毕竟是个女人,阿成才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擦亮眼睛,好好为自己打算前路……”
天色依旧半阴不阴,死气沉沉,辛时却觉得好像有一阵瓢泼大雨浇入含宸殿,将他浇得透凉。为何室内如此闷热?辛时慌乱地擡头,撞入神皇视线,竟在那双向来有些浑浊的老人之眼中,清晰地望见自己略带震惊的模样。
神皇在,劝他倒戈。
辛时不是没有好奇过神皇愿意用他的原因。
笔墨周正、文辞卓然,这些并非不可替代的因素,捡几个有天赋的悉心调教,要不了几年都能达到他的水准。更何况谏言献策,神皇自有他前朝的一套大臣班子,大部分时候辛时还是在替神后做事,就连当初委任,也是因为神后而非神皇看中了他。
可问题就出在神后这里。
倒不是说皇后涉政有什么不妥,中宫国母谏言国事,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再正常不过。可就算神后要发制诏,代笔拟言也该用后宫女官才是,启用辛时或许是一时的无奈之举,却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形成长久的定制,以至于现在几乎人尽皆知。
为什么会容忍他一个外男日日与神后相处?说到底,虽然是大周皇后,却也首先是神皇的妻子,一个女人,无论多么尊贵的地位,都该以妇德为重。
唯一的原因,似乎是……他并不与神后完全同心。
辛时承认这一点。他当初为神后效力,不是自己攀登仕途或者经世济国的愿望有多么强烈,而是因为神后只给他一条路走;至于这几年在翰林院办事,虽然总体来说可圈可点,表现还不错,心里却一直是种得过且过的态度。他走到今天,与其说是自己走到今天,不如说是被推着前进,因为得中宫恩惠领受皇粮的所以尽一份相应的责,至于忠心……算得上吗?
他们之间有仇啊。
神皇可能知道杨修元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念头才浮现出来,辛时吓一跳,急忙从脑中抹去。不可能的,知道杨修元来历的只有他和赵生民两人,那宗正寺的官员虽然想要发难,却还没开始就被他们将苗头扼杀。再着说,行刺天子不是一般的罪过,神皇如果知道杨修元曾经如此仇视他,怎么可能半点也无动于衷。
“陛下怎么说?……问你话呢,听到没有!”
神后的喝声将辛时拉回眼前。很好,作为无数次警告过自己,不要在中宫面前走神的极其不敬的失仪行为——还是犯了。
辛时当即谢罪,道:“陛下言一切都好,已发至各部实施。”
神后又问:“陛下有没有和你说别的话?”
中宫国母的嗅觉当真敏锐。年轻待诏是当初神皇同意神后任用的,五六年来,很多内宫诏书的出拟与出使之事都有赖于他。天子鼓励妻子信任手下,甚至默许此事发展成规定,然后一转头,却准备断人耳目……辛时略擡眼,目光触及神后妆粉细腻的下颌,很快又底下头去。
他道:“未曾。臣数时未曾面圣,此次忽见陛下病体……心中忧虑。”
神后放下疑问,也显得心事重重。她问道:“你看陛下精神是否大不如从前?”
这不是个好答的问题,难不成要说天子越病越重。辛时这么想着,回答道:“陛下有天命在身,病痛自不可侵害圣体。”
“可笑!什么时候你也净开始说这种奉承话!”神后并不买账,听辛时回避问题,当即变了脸骂他。“阿谀献媚者多得是,轮不到你来讨巧!”
没摸准中宫心思,他说错话了。错上加错,辛时唯唯应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神后叹道:“谁不盼望陛下长命百岁。可是自开春以来……连道宫和和尚都不太管用了。”
这件事并非没有迹象。往年这个时候圣驾已经准备前往渭北避暑,今年却一点风声也没有。神都皇宫低矮湿洼,并非夏日疗养的好地方,若不是已经到数日跋涉都受不了的地步,绝无不去的可能。辛时听见过一点风声,去年冬日在骊宫天子不知为何没有修养好,加之原州水患、子侄婚事……神后既然主动提起此事,天子病体应当已经走到不可捉摸的地步,长则三五年,短则明日大行也不无可能,谁都说不准还能撑多久。
神后不希望神皇大行,她语气中的凝重与真切绝非作态。新皇若继位,谁知道朝政会变成什么样?臣子或许忧于人事,太子或许惧于孝道,但没有谁会中宫国母更真切地盼望天子长命百岁,因为有天子在,才有她如今一人之下的权力,。
辛时同样希望神皇的寿数越长越好,可细究源头,天子如今病体沉重有他一份责任。若非那时他强硬地拒绝杨修元,后者又怎么会跑到天子面前大闹退婚?没人清楚这件事对神皇的病情会不会有刺激,但来日皇帝若是提前大行,他必为罪魁祸首之一。
想到这里,辛时一阵愧疚自责,他明明盼着一切能往好的方面发展,却偏偏坏了事。神后自然明白下属在想什么,无意追究过去,却也因这个话题搅没了兴致,道:“算了,人活在世上,还是要看天命。匈奴那里入了夏,路好走,何氏马上要嫁过去,还有小辈的婚礼……大事只有落定才能安心。”
是的,喜事要尽快办,倘若天子那里不巧出现意外,不知要推迟到猴年马月。神后颜色懑懑,不意再交谈其他,辛时见状,从长极殿中告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