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2)
走过桥头,原先由阿庆担着的行李落到杨修元马后。两人骑马出行,辛时那名贵的坐骑担不得重物,却也不情愿一股脑全叫杨修元看顾,好像他依旧在做奴仆似的,过不了多久便靠上前,用手拂着马后行囊,问道:“你一人看两个包裹,好不好拿?坐着挤不挤?”
杨修元道:“左右不过一些随身衣物,轻得很,不打紧。”
辛时看着那灰扑扑的马匹,一会又道:“当时只想着马力耐用,品相着实是差了些。赶着哪日休沐有空,我与你去办一匹好的回来。”
吓得杨修元口不择言,急忙道:“你又乱花钱。我觉得这马挺稳的,省省吧。”
辛时抿嘴一笑,专心看路,不再说话。乱花钱——是,他这些年没人管,改不掉这个不知何时养成的坏毛病。但他如今面对的是杨修元,又要教他怎么忍住不尽自己的全力,将最好的东西捧到他的面前?
云法寺依旧伟岸恢弘,门口进进出出增添许多人气,马匹略少,多是着绢绘彩的车辆,想必是一家人亦或女眷出行偏多。辛时向沙弥问信,一时没寻到上回那位知客僧禅厚,便留下话与他,与杨修元先行往高台上的宝殿中去,寻找年岁上供的那盏长明灯。
有二圣的加持,那镶嵌满彩云仙山的壁画前密密麻麻排满供奉,粗略一数,约有上百盏灯。辛时拨开灯头,挑出信众写下的只言片语挨个看过去,看那五花八门的祝词越发不亦乐乎,找不到自己那盏,站在台前对杨修元道:“你上次莽莽撞撞的,这回诚心拜一拜,为叔父叔母地下祈德罢。”
杨修元扭头看那泥塑佛像,蓝头黑身,衣角坠着金线,亮煞煞得甚是好看,只因隔着数百盏供奉,莫名很遥远似的。于是毫无缘故的,杨修元又觉得心中微微不痛快起来,闷声道:“离这么远,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辛时笑道:“你便怕父母听不见,也求我们两个平安顺利、长保富贵。生前与身后,总得盼点什么。”
杨修元想了一圈。他问辛时:“若是你,你求什么?”
辛时闻言也想片刻,随后又笑道:“要我?要我的话,就求天下泰平。毕竟家国无事,才有我们这些黎民之生。”
杨修元道:“既如此,我也求天下太平。”
说罢在蒲团上跪下,有模有样地祷告两声,弯腰拜下去。天下太平,杨修元回味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如果天下太平,就代表无人有不端之欲,就不会有兵戈、离乱之祸。假如当年能够这样,那么自己也不会家破人亡。
辛时脉脉地站在一边望向杨修元。有人匆匆赶来,他转头,与提着僧袍跨过门栏的禅厚相视一笑。
我该给他多捐几个钱的,不亏。辛时如是想。
两人来时已过午时,寺内厨房业已熄火。禅厚来时拎着最后的斋饭,辛时便也就地跨出大殿,坐在台阶上。杨修元接过打开的食盒放在膝上,见殿前时不时有来回穿梭的信众与僧侣,略有不自在,道:“坐在这里,不好吧?”
辛时捏了块白馍。那馍发得细致,色白如雪,两面烤至微黄焦脆,中间夹的素油豆角亦是色香诱人。他笑道:“有什么不好?”
说罢用手托着,已一口咬下去。杨修元同样拿一只蒸开花的菜饼,从侧面掰开一半,却并不往嘴里送,拿眼往身边不住地瞄,道:“他们好像都在看我们。”
辛时泰然自若,擡头往台阶上方瞥一眼,道:“无妨,让他们看吧。既不说什么,便是不碍事。”
他有心要从这台阶上向下一瞰景色,杨修元只得作罢。罐中有米浆,辛时一人倒出一碗,杨修元才擡碗要喝,见一个带奴仆的中年男人从台阶上下来,走第一步时眼神便频频转向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待人消失在过道中,忍不住轻扯辛时衣袖,道:“那人刚才看了我们一路。”
辛时见他还是局促,笑道:“罢,是我这几年过得太野。走,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去看大造像,过去的路上吃——这豆角特别香,你尝一尝。”
两人先问路往厨房去,在院子里吃完剩下的斋饭,还回食盒后往后山走。春光明艳,微风闪烁,谷中干涸的水流如今丰盈起来,轻微地发出隆隆声,杨修元擡手遮蔽日头走至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心念一动,指着山丘背阴面道:“阿汝,你看。”
辛时转头看去。悬崖上草庐寂静,寥寥扎着上下通行的云梯,与前几月看见的情形并无二致。他问:“怎么了?”
“我知道一些年老或者身份不便的妇女,会受恩赐在这种地方出家。”杨修元痴痴地望着。“你说,那里会有我们认识的人吗?”
辛时看懂杨修元的殷殷期盼,轻轻摇头。
“很难。”他道。“那时候陛下将诸王女眷迁到博浪郡,留在神都的只有奴婢仆从。不说你我认不认得,数十年过去,活着的有多少未可知,神都又那么大……况且,就算真的有旧相识,确认身份之后,还能做什么?”
辛时眨眨眼,回头看向杨修元。
“阿元,有时候,不相认要比相认的好。”
杨修元不说话。吊桥轻晃,他伸手去抓粗绳编制的桥索,又将另一只手去扣辛时的五指,直到将他的手如抓桥索般紧紧抓住,才开口说话。
“我还是觉得,和你相认很好。”
辛时一笑。他转过身,拉住杨修元的手,朝大造像走去。
“又有多少人,能像我这样幸运。”